她定定看看他,眸中銀光顫顫。
紫銅香爐轟然翻倒,顧見辭麵色沉寒,渾然不顧腿上有傷立在她跟前。
謝君凝漸而低垂眼瞼,跪在了他腳下。
冰涼手指卻驟然抬起她下頜,“沒人告訴你圍場周圍皆有駐軍把守?還是你覺得恢複了內力,就能逃過朕的千軍萬馬?”
“你想去哪兒?”顧見辭眉目覆霜,厲聲質問:“為什麼就不能聽話一些,老實一些,朕非要繼續拿玄鐵拴著你才行嗎?”
謝君凝不解:“我何時要跑了?”
顧見辭冷笑:“你覺得朕還會信你嗎?”
謝君凝猛的擰住他的手,屈膝將他壓回床上,悻悻警告:“你不要無理取鬨,傷著呢,還非要逞強。我就是手癢進林打獵,你有什麼可不信的?”
“起、開。”顧見辭怒極輕哂。
“你說朕有什麼可不信的?”
“你倒是說說,朕應該信你些什麼謝君凝!”
在他銳利失望的眼神中,一晃想到離宮前的芥蒂。
謝君凝默默從他腿上挪了下來,一股無處鳴冤的煩悶。她向外走:“你說對了,我反思去。”
陡然間被拽一個趔趄,陷入柔軟龍榻。
她橫眼:“不是不準跟你睡一殿嗎?”
他板臉:“現在起,但凡你離開朕的視線。朕有權抓人質撕票。”
她:“……”
沉臉看了他一會兒,扯過來個被角,舔唇:“你見過三歲小孩耍橫嗎?沒見過的話我告訴你,跟當皇帝差不多。”
說完,八爪魚似的猛的纏住他腰,“都是你自找的!”
顧見辭推她不開,負氣的蒙上了被子。
*
次日,聽聞昨夜皇帝與帝妃冒雨夜獵摔傷了龍體,大臣們紛紛前來探望。
顧見辭負傷靠在外頭榻上,應付道:“朕雖負傷,秋獵卻乃我朝慣例。餘下時日,眾愛卿自行狩獵,不必伴駕。”
得了話,眾人心中雀躍,麵上卻痛心疾首,賴著端茶倒水。非要再表現表現,要皇帝三推四讓才肯各自離去。
好容易清淨。
吉春碎步稟報道:“陛下,葛老先生到了。”
顧見辭聞言打起精神:“請他進來。”
吉春領命不多時帶回來一位胡髯微白的鬆骨老者,葛賓飛見禮,微訝:“還以為陛下急招老夫是為了賢妃,沒想到您還掛了彩。”
他說著上前查看傷情,又從藥箱取出一瓶藥膏獻上。
屏風後邊,謝君凝聽到動靜緩緩走了出來。
葛賓飛抬頭,笑嗬嗬道:“好久不見謝盟主。”
謝君凝略微頷首,看向一旁顧見辭,“陛下傷勢如何?”
顧見辭瞧她一眼:“朕很好,去小廚房看看藥好了嗎?”
吉春十分有眼力見的上前替她引路,“娘娘這邊請。昨夜淋了雨,陛下怕您感染風寒,一早特讓太醫抓了帖藥。”
年輕人的愛恨情仇起起伏伏,風一般沒有定性。葛賓飛目送二人離去,見怪不怪道:“陛下這是跟賢妃又鬨彆扭了。”
顧見辭撇開不談,“朕想要些避孕的藥物。”
末了,又補道:“給朕吃的。”
葛賓飛愣了愣,“陛下是不願太快有皇子誕生,怕國祚尚未穩,朝臣們拉黨結派?”
顧見辭一閉眼:“差不多。”
葛賓飛:“若如此,不如給陛下拿點麝香,您就那麼往後宮裡一賞——”
顧見辭打斷:“就按朕要的開。”
*
葛賓飛方出正殿,便撞見了早早等候的謝君凝,他客氣寒暄:“謝盟主好,算算也到了一個療程,藥吃著怎麼樣?”
謝君凝提及有需詢醫,令吉春遠處稍等。本要問下自己為何突然間內力恢複,血絡澎湃。聞言倒愣住了,“什麼藥?”
葛賓飛捋了把胡子,困惑:“陛下入京之前,以雪蓮為引輔以參茸,請我為你開了一副疏通筋脈、調養內力的藥。”
“隻是雪蓮性寒涼,服藥期間會讓你內力流散,待到十天半月之後,經脈疏通,內力便會重新凝聚在丹田。”
“難道如今還沒見效?”說著抬手,“可需老夫替你詳細診脈看看?”
謝君凝一頓,“多謝葛老,我已經好多了。”
*
兩刻鐘還沒回轉,又怕她使計拋下吉春自己失蹤,顧見辭看向一旁宮人。
宮人忙遞過去手杖,“陛下養傷不宜走動,不如讓奴婢先去瞧瞧。”
顧見辭抬手製止。
宮人急在心裡,隻怕傷勢加重。幸而尚沒走兩步,謝君凝便帶著吉春進了正殿。
吉春抬頭正撞見龍顏不悅,連忙跪地。
“哪去了,徘徊這麼久?”顧見辭睨向吉春。
謝君凝搶先一步,上前接過手杖交給宮人,親手攙扶他,放低聲音道:“我在殿外同葛老多說了幾句話,沒留神時間。”
顧見辭朝吉春擺了擺手,不太願意被她攙扶,抗傷坐回了幾榻上。
瞧不見她懸心,瞧見她又覺得煩心。
一指內殿,“你沒事回去躺著,朕想自己清淨。”
謝君凝抬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小心翼翼搖了搖:“我能不反思解釋解釋兩句嗎?”
顧見辭冷漠掙開她。
謝君凝死死與他十指相扣,“你信我一次,我昨晚沒想逃跑,隻是想去夜獵打頭鹿而已。”
顧見辭瞥過來一眼,失望冷嘲:“你有什麼信譽可言?要朕信你?朕想信你的時候,你信過朕嗎?”
謝君凝臉色微白,隻用力攥住他的手,不敢直視他的目光:“我沒有……”
她喉嚨發緊,歎息:“平叔是去茲州監視過你,我不敢讓你知道,害怕你為此降怒謝家堡。”
“朕是該降怒!從朕一再寬容,卻得不出你一句真話的時候;從你一心隻想糊弄了之,瞞著朕私向蔣篤賄賂、威脅之時!你可曾想過紙裡包不住火,你可曾想過與朕開誠布公?”
“我也想刪繁去簡將這事坦誠解決,可你要我如何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賭你的一點仁慈?”
“朕若是對你不仁,昨夜你拿著碎瓷抵在朕的脖頸,你全家有幾條命夠陪葬!”
她緘默許久,哀然自嘲:“我不信你能摒棄前嫌,便如你也不信我昨夜隻為夜獵。”
“隔著六年的敵恨,我甚至無法判斷你留我在宮中是否隻是報複羞辱。”
顧見辭怒火攻心,“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報複羞辱?朕請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這世上可曾有過這樣的報複羞辱?朕待你如何?你竟絲毫不知?”
“我從前不知,如今隱約窺見了一些。”謝君凝默了片刻,小聲分辨,“所以在宮裡得知你放過了平叔,我才想找你送點心……”
“摔在朕門口示威,你也好意思提?”
她:“蘇樾說你什麼都不缺,那些點心都太不稀罕了,要親手做的方能表達出誠意,我就去了禦膳房學做麵,可做麵太難了,我便想親手做張弓送你。”
邊說著打量他臉色,柔聲舔唇道:“但總不好當著你麵做禮物,那還算什麼驚喜。所以我才連夜入林打鹿,想補足材料,你真的冤枉我了。”
她小心翼翼抱住他腰,試探:“你不信我我也沒信你,扯平了好不好?”
顧見辭低眼:“葛老同你說了什麼?”
謝君凝捂住他的嘴:“你猜怎麼著,昨晚上打死的那兩頭老虎剛好可以用來做弓,我現在就去將那兩具罪魁禍首扒了給你出出氣。”
她說著便要往外走。
卻被他拽住,“若不是從葛老口中得知,朕從沒給你下過什麼散功藥,你還會來跟朕說這些嗎?”
謝君凝無奈扭過身,理所應當道:“當然,不長嘴的故事都是悲劇。難道我們要一直僵持下去,誰也不聽誰說話嗎?”
“朕不用你做弓。”顧見辭一攬將她抱進懷裡,按住她不許動:“就這麼老實待著就行。”
謝君凝小心避開了他傷著的手臂,一陣浮動竹香的風卷過,她歪在他肩膀時,兩絲碎發輕輕碰了碰,日光灑金。
*
秋獵二十天指縫裡溜走,在葛賓飛的醫學觀察與謝君凝的悉心照料中,顧見辭返程時已好了十之七八。
卓雅一大早在含元殿外迎接她心心念念用來做醃菜的竹筍,指揮宮女們去拿最好的泡菜壇子。
顧見辭雖擺脫了手杖,但葛老叮囑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是要避免過度活動。從下了玉輦,謝君凝便從旁攙扶著他。
卓雅瞥見二人相攜相扶,壓下了嘴角一抹姨母笑,自覺能有如今的和諧美滿,都要多虧她無中生有的“乾女兒”。
一念起,她使了個眼色給一旁宮人:“賢妃舟車勞頓,快扶娘娘去換洗。”
謝君凝被半推著走向浴房。
顧見辭投來目光。
卓雅正色回稟道:“得知陛下狩獵受傷,奴婢一直沒敢往圍場送信。幾天前,靜涵宮那邊的工程出了點意外,莫名坍塌了。”
顧見辭問:“可有傷亡?”
卓雅臉色一難:“說是砸死了幾個工匠,具體什麼情況奴婢尚不清楚。陛下臨走時令蘇首輔監國,此事他已全權接管調查。”
若隻是砸死幾個工匠,蘇樾不會插手芝麻大點的事,此事必有內情。他看向一旁吉春:“宣蘇樾進宮。”
又叮囑卓雅,“此事不要透露給阿凝,她本就不願朕重修靜涵宮。”
卓雅頷首,“放心吧。姑姑知道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