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啥都不會(1 / 1)

臘月二十八、二十九兩日,平民百姓家中會開始準備和麵,包餃子、蒸饅頭,將軍府今年有了魏紅櫻,猶如一盤散沙的猴群裡有了大王,彆人家要有的,將軍府也要有。

苦的是魏如霜。

魏紅櫻的小院裡滿滿當當擠了四個丫鬟、一位嬤嬤,再加上魏如霜和阿甜,坐的坐、站的站,幾乎沒有了下腳地。而小虎碰上年紀相仿的阿楚,一早去前院玩了,整日見不著人影。

“好姑姑,我真的不會,你讓我乾彆的行不行?”魏如霜放下手裡麵目全非的餃子皮,抬起手背蹭了蹭臉上的麵粉。

“走走走,看見你就煩。”魏紅櫻將其打發走,跟幾個丫鬟繼續包著餃子,“阿甜啊,可不能學你家夫人,女紅也不會,下廚更不行。”

阿甜咯咯笑著,“夫人可厲害了,她能看病。”

魏紅櫻停下手裡的活,問道:“看病?你說什麼?”

阿甜不明所以,繼續說道:“大夫說我活不了多久,還是夫人幫我治好的。”

趙嬤嬤察覺出魏紅櫻語氣不對勁,自己又得了魏如霜的好處,不得不替她說話,“夫人莫急,我家夫人隻在府裡幫我們這些丫鬟老婆子看個頭疼腦熱,不接觸外人的。”

魏紅櫻皺起眉頭,心底升起一股暗火,穩婆、藥婆都是拿不到台麵上來的行當,在鄉下時候她管不住魏如霜也就罷了,怎麼嫁到將軍府裡,邢樾亦不製止她?

若是日後傳到京中高門貴女、夫人的耳朵裡,魏如霜還怎麼做人!魏家的臉麵又往哪擱!

扔下一句“你們先包,我去找如霜丫頭說兩句話。”沒了人影。

沒等魏如霜走到正院,魏紅櫻從身後追了上來,魏如霜停下腳步,疑惑道:“姑,我不是偷懶,我是真的不會!”

魏紅櫻挽著她的胳膊,沒好氣地說:“不是一回事兒,我問你,你是不是在將軍府裡給人診治了?”

魏如霜心裡一咯噔,裝傻到底,“什麼診治,隻不過是弄了點美顏粉、瘦身茶。”說到一半被揪起了耳朵,魏如霜吃痛道:“姑姑,你這是乾什麼啊!我沒給幾個人看過,都是府裡的人,你不知道將軍府管下人有多嚴,沒人敢亂說話的!”

魏紅櫻鬆開手,掐著腰,拿出在鄉下時的潑辣勁,訓斥道:“沒人敢?那你說說我是怎麼知道的!就知道誆我,我告訴你,你現在嫁出去翅膀硬了,我管不著你了,等你被汴京城的官家太太們排擠的時候可彆怪我沒提點過你!”

魏如霜揉揉耳朵,小聲嘀咕,“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魏紅櫻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我說的是不嚴重,你可頂著魏相女兒的名頭,到時候魏相來找你的麻煩,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趕快回去吧,我還等著吃餃子呢。”魏如霜催促道。

待魏紅櫻走遠,魏如霜立馬收起臉上的笑。

魏道元,又是魏道元!魏如霜想起來就犯惡心。

拿姑母和小虎的性命威脅她替嫁還不夠,現下連姑母都倒向他了。

真是做的一手好買賣,看起來是皆大歡喜,成親之前誰能料得到呢?她的生死誰在乎過呢?

……

自打魏紅櫻來了後,便改成了魏如霜陪著母子二人用膳,邢樾自己在前院。今日魏如霜實在是沒有興致,托紅梅傳話說她身子累著了,晚膳也沒用,靠在貴妃榻上看著書睡著了。

邢樾進屋已是戌時,屋內沒點一根蠟燭,借著月光能看見屋裡貴妃榻上躺著一個人,身子隨呼吸微微起伏,西府海棠的香露縈繞在鼻尖,若隱若現。

魏如霜一早醒了,隻是閉著眼懶得動彈,見人進來才出聲,“將軍,可要點燈?”

“不用起身。”邢樾夜間視力極好,自己摸索出火折子將身旁的蠟燭點上,“身子不適?”

“沒有,天一冷人懶了,整日不動彈,胃口不好。”魏如霜剛跟姑母逞了口舌之爭,整個人像斷了線的皮影,胳膊腿沒有能抬起來的。

邢樾身影一滯,想起趙嬤嬤的話,“你是不是……”

“沒有。”魏如霜猜到他要說什麼,“隻是沒胃口。”

昏暗的燭火下,邢樾隻能見魏如霜側躺在榻上,臉上神色不明,光聽語氣就猜得到,興致定然不高,提議道:“要不要讓廚房給你送些吃的過來?”

“不必麻煩了,”粘在身上的視線讓魏如霜有些不適,緩緩坐起身,兩步走到床邊,又倒頭躺了下去,“真吃不下。”

屏風後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而後邢樾也躺下了,“將你姑母接到府中後,怎麼整日悶悶不樂?”

“與姑母無關。”魏如霜不想多說,反倒問起來邢樾近日動向,“將軍這幾日怎麼突然忙起來了?”

邢樾道:“京中出了殺人案,開封府人手不夠,臨時將宣武軍抽調去巡街。”

魏如霜鑽到他懷裡,枕著左側胳膊,隨口甩出一道驚雷,“刀鞘放在哪了?”

捕捉到呼吸中微不可聞的一絲慌亂,魏如霜摟緊了一旁的身子,“我沒彆的意思,視他人為螻蟻者,自當受到同樣的待遇,這才公平。”

“你何時知道的?”

“今天才想明白。”

邢樾左側手肘彎起,輕撫她散落的頭發,沉聲道:“你不怕嗎?”

肩頭上的腦袋晃了幾下,碎發搔得人發癢,他聽見魏如霜回答道:“怕?那些無辜受難的百姓怕不怕呢?”

……

邢樾答應了將阿若帶到青州,無論路途多艱險,決不食言。

四百裡路,八百裡加急能一天跑個來回,單人單騎三五日能趕到,坐馬車隻耽誤不到半個月,可靠兩條腿走路難得多了。

官道上餓殍遍野,一個半大孩子領著另一個孩子簡直是狼入虎口,為避開大批流民,二人隻能往山裡躲,白天藏在山洞或樹上,晚上趁著月色趕路,走得更慢了。

如今的世道,老鼠都快讓吃光了,彆提田鼠、野兔一類,更大的獵物都在深山裡,抓一次怕是能折進去半條命。邢樾蹲了一晚上,才找到了一窩瘦的皮包骨的野兔。

“哥哥,你吃吧,我不餓。”阿若親眼目睹他將野兔剝皮烤了之後,怎麼說都不肯吃一口。

邢樾板起臉,煞有介事道:“吃不吃隨你,餓倒了、走不動了、病了,我就把你扔路上了。”

阿若仍搖著頭,用力咽下一口草根,啞著嗓子說:“哥哥你吃吧。”

邢樾隻能作罷,將野兔皮在石頭上磨掉內層血肉後墊在破洞的鞋裡。連日來走了太多山路,自己已經適應了山林裡的生活,阿若卻是頭一回,雙腳已經磨得血肉模糊,渾身上下被樹枝荊棘劃破了不少傷。

“趁著天色還早,再休息一會,等太陽要落下了再走。”邢樾說完,隨手揪了一根長長的枯草,將他與阿若的腳踝係在一起,又扯了一根,將二人手腕係在一起。

“睡吧。”

兩人躲在山窪裡睡得十分踏實,附近能傷人的野獸早餓死完了,還不如田野裡流竄的餓犬來得嚇人。

第二日起來,邢樾第一時間檢查身旁人是否安好,看見安安穩穩躺著的阿若和手腕腳踝完好的稻草,才放下心來。

河南府到青州必取道潼關,官府一早派了大批士兵鎮壓流民,將其攔在城外。

水災後緊跟著的是大旱。

入夏的季節,太陽直愣愣掛在天上,沒有半絲雲彩,殘酷又灼熱的陽光照著龜裂的大地,晃得人睜不開眼。土地已經被翻了好幾遍,一根野菜都不剩,能吃的樹皮、草根皆成了稀罕物。

官道上橫七豎八躺著要死半死的災民,跟剛開始逃難不一樣,這會兒沒人有氣力罵老天爺。孩子們不著寸縷,拖著一個大得出奇的肚子,地上撿到什麼東西都迫不及待先在嘴裡過一遍。

鬨到這個時候,災民既沒有能吃的東西,又沒有殺人的力氣。望天等死,是他們最後能給自己的寬恕。

聽聞官府發賑災糧,邢樾才帶著阿若白天趕到城郊,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無人擠到前麵搶,無人吆喝給的粥少了、稀了,等著等著就有官兵將餓死在隊伍裡的人拖出來丟到一邊去,餓殍壘成一座小山。

饑荒年代,死人才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

青州自己的日子都不好過,給難民的賑災糧是從他們嘴裡摳出來的糧食。

手裡的粥跟水沒什麼區彆,黃黃的粥上飄著一層雜草,糙米和石頭吃到嘴裡同樣硌牙。

邢樾心中默默歎氣,嘴上安慰道:“湊合喝吧,起碼是口吃的。”

阿若將碗中的雜草挑出來,先喝掉帶著土腥味的粥水,再仔細挑裡麵的石頭,吃掉碗底一半的米後,遞給邢樾,“哥哥也喝。”

“你喝吧,明日我們領了粥再上路。”

有官兵在側,災民不敢鬨出大動靜,難得的安穩覺,夜裡二人睡得格外沉。

直到被一股饞人的香氣叫醒。

肉的香味,肉香的同時又帶著膩人的腥臭,聞不出是什麼東西。等看見大鍋裡豎起的一根腿骨,邢樾頓時從頭皮麻到指尖,心跳空了幾拍。

完了,邢樾首先想到的是身旁的人,目光落在阿若身上,隻停留了片刻,心徹底涼了。

“阿若,彆看……彆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