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1 / 1)

除夕一早,一串鞭炮叫醒了將軍府。

錦帳裡交疊的人影毫不在意,依舊在洶湧的大海上攪動著波濤。等到急促的呼吸恢複平靜,額頭薄汗退去,魏如霜推搡了一把身邊人,“水。”

一杯涼茶下肚,魏如霜才有力氣坐起來,頭一句話便是埋怨,“有這把子力氣你去校場上撒野,光折騰我了。”

邢樾聞言不語,過了一會兒魏如霜扭頭看過去,那人正嘴角彎彎偷摸笑著。

魏如霜一大早被擾亂了清夢,火氣正大著呢,嗔怒道:“彆來煩我!”再衝的語氣,配上她春潮未去、雲蒸霞蔚般的側臉,眼角眉梢都是嬌。

魏如霜扭頭鑽進被窩裡,錦被拉到頭頂,蓋住外麵的動靜。

回籠覺一覺睡到將近巳正時分,姑母已經派人來催了兩趟,魏如霜知曉後臉又紅了起來,狠狠剜了一眼邢樾,道:“都怪你!”

邢樾:“……”

等兩人收拾完走到魏紅櫻的院子時,正巧趕上吃午飯。

趙嬤嬤早見怪不怪了,魏紅櫻一邊給小虎夾菜,一邊指桑罵槐,“你說你,整日裡正經事一件沒有,除了吃就是玩,日日睡到日曬三竿才醒,等你進了家學,看先生怎麼收拾你!”

小虎委委屈屈哼了一聲,“我不到巳時就醒了。”反駁了一句後,瞄見魏紅櫻的臉色,立馬抿起嘴來。

魏如霜自知理虧,半點聲不敢出。

小虎眼見沒人替自己講理,嘴一撇、眼一垂,抽抽嗒嗒要哭起來。

“好了,說你兩句還裝上了。”魏紅櫻給小虎夾了一筷子酒蒸羊羔,轉頭問起魏如霜,“若若午後有何安排?若是無事,來跟我們包餃子。”

魏如霜沒事也不想去包餃子,給邢樾遞了個眼色,邢樾好似理解錯了她的用意,說起了自己的安排,“我從肅州帶來了三百將士,一部分在府中,其餘在城外禁軍的大營,若無其他事,午後應會過去一趟。”

小虎一聽來了興致,“是去軍營嗎?能不能帶上我?”

不等魏紅櫻罵自家兒子湊熱鬨,邢樾點點頭:“可以。”

魏如霜對著邢樾眨了下眼,心裡思索,都帶小虎去了,不能把她捎上?

邢樾清了清嗓子,補充道:“夫人與我一道,校場回來路上正好去青雲寺求個平安符。”

怕邢樾反悔,魏如霜乾脆利落答應,“好。到時候給小虎求一個金榜題名,給姑母求一個身體康健。”

即使知道兩個人合起夥來誆騙她,魏紅櫻仍收不住嘴角的笑,“等他金榜題名早著呢,你倒不如在觀音大士麵前給你們倆……”

曖昧的眼神在兩個人中間掃來掃去,像是黏糊糊的鼻涕蟲扒在身上,魏如霜後脖頸的汗毛豎了起來,張嘴隻能“嗬嗬。”

與城中鼎鼎大名的相國寺比起來,青雲寺地方不大、香火不旺,若不是邢樾去校場的路上碰見,誰能想到鄉野間藏了這麼小的一座寺廟。

邢樾先將魏如霜送到青雲寺,把錢順留給她,自己帶著人馬去了校場。

小小一座寺廟紮根在山腳下,今天雖然是大年三十,寺廟人氣一點不減,烏壓壓擠了不少附近的村民。

“夫人,小人前去打探一下。”錢順拱手道。一開始阿昌來找的時候他還不信,大年三十夫人要出門作甚?可偏偏好事又落到了他頭上,錢順覺得自己再努努力,說不定能從軍中被調去給夫人做侍衛。

錢順抓著身邊一個年輕漢子,自來熟地問道:“小哥,寺裡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一看你就是外來的,青雲寺每逢五、十都會派香積飯,大家都來沾佛氣。”

錢順回過頭如數報給了魏如霜,魏如霜懶得湊熱鬨,扯著阿甜繞過排隊的人群,往寺廟裡麵走去。

香火旺的寺廟均有其獨特之處,比如相國寺的千手千眼佛,古觀音禪寺的擎天銀杏,或是風景獨秀,或是文人墨客詩詞詠唱,可眼前這座青雲寺太過平平無奇了些。

魏如霜安慰自己,老家的寺廟也強不到哪去。

“夫人,蛇!”阿甜忽然喊起來,魏如霜先看一眼阿甜,順著阿甜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枯樹上掛著一根沒摘的粗壯長角豆。

經過一冬天的風吹雨打,翠綠的角豆變成了黑褐色,活脫脫一條乾巴蛇。

魏如霜俯下身子揉揉阿甜毛絨絨的腦袋,安慰道:“是根角豆,彆怕。”

阿甜含著淚哽咽道:“我看見它動了。”

錢順上前一刀將其砍斷,拿著斷角豆湊到阿甜身邊嚇唬她,“蛇要吃了小阿甜。”

阿甜哇的大哭起來,鬆開魏如霜的手,往前跑去,錢順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魏如霜白了他一眼,“還不快去把孩子哄回來?她身子弱,經不起這麼哭。”

再往裡走什麼也沒有,小小一座青雲寺,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左右不包餃子的目的已經達成,與其在外麵受凍,不如回家裡躺著,等吃年夜飯,於是魏如霜帶著人悠悠地往回走。

一走不要緊,碰上熟人了。

原本隻在進城的官道路邊看見一輛車輪壞掉的豪華馬車,檀木馬車鑲金嵌寶、描金繪彩,也不知是汴京城哪位勳貴。

車夫艱難地擺弄著斷掉的輪子,魏如霜讓錢順去搭把手,自己坐在車上,撩開窗牖上的簾子遠遠觀望著,結果越看越眼熟,最後忍不住下了車轉到馬車正前,車上掛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玉牌,牌子上刻著一個龍飛鳳舞的“魏”字。

冤家路窄,哪都有你。

魏如霜問車夫,“你家主人在哪?”

車夫見其穿著打扮應是哪家貴婦人,告知魏如霜,“我家小姐在林中歇腳。”

小姐?魏家的小姐……是那位如玉小姐嗎?

“錢順,我去見位故人。”魏如霜說完扯著阿甜往林子裡走去,沒走幾步便看見了被兩位丫鬟、兩位小廝團團圍住的魏如玉。

魏如玉帶一白紗冪籬,手裡捧著暖爐,馬車上搬下來的屏風凳子圈出了一方小天地,也就是近幾日沒雪、沒風,要不然主仆幾個不得在荒郊野外凍壞了。

“小姐,是魏如霜。”魏如霜並未帶帷帽,春桃一眼認了出來。

兩人見麵,格外尷尬,魏如霜名義上是魏道元的女兒,實際上半毛錢關係沒有,她跟魏如玉更無話可說,自己替魏如玉嫁給邢樾,如今這稱呼上?

魏姑娘?邢夫人?總不能讓魏如玉叫她姐姐吧……好似自己一家占人黃花大閨女便宜一樣。

“如霜姐。”

“哎、哎……”

玲瓏剔透的聲音響起,魏如霜由衷感歎,如玉這個名字起得真好,聲音都如玉石落盤,清脆悅耳。

魏如玉隔著冪籬給春桃小聲交代,“我與她有話要說,你帶人退下。”

見周遭丫鬟小廝都走開,春桃將阿甜都給帶走了,魏如霜連忙解釋道:“魏小姐,我隻是想來問問你,要不要先坐我的馬車走,並無其他想法。”

魏如玉摘掉冪籬,月白的鬥篷滾了一圈白狐毛,襯得巴掌大的小臉愈發晶瑩剔透、楚楚動人,冬日裡臃腫的衣服掩不住嫋嫋身姿。

魏如玉苦笑著說:“邢夫人莫慌,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邢夫人的稱呼讓魏如霜笑容一僵,遲疑地點點頭,“還不錯。不知魏姑娘找我有何貴乾?”

魏如玉歎了口氣垂下頭,呼出的白氣縈繞在四周,“實在是我心裡有愧,又找不到機會。其實父親逼你替我成婚一事我是知情的,但我卻什麼也沒做,讓你替我受過。”

還以為是什麼,不過她們倆也隻有這點交集了。魏如霜斂目垂眸,緩緩道:“我是怪你,可是……”

魏如玉迷茫地抬起頭,注視著魏如霜,魏如霜神態平和,繼續說:“可是我知道,此事怪你毫無意義,事情已經發生了暫且不談,即使不是我,也會有李如霜、趙如霜、王如霜,無非是選中哪個人倒黴,偏偏輪到我。”

魏如霜能不恨她嗎?若不是她不願嫁,自己何需遭此劫難?但事到如今,恨她又有什麼用,是時光能倒流?還是覆水能收?

魏如玉顫聲道:“邢夫人,我……我自知有愧,所以我想趁著能彌補的時候,彌補我和爹爹犯下的錯。”

“彌補?”魏如霜盯著魏如玉,眼底暗湧流動,聲音也冷了下來,“你打算怎麼彌補呢?給我些銀子,還是給我很多銀子?讓我占著魏相女兒的名頭,怕不是你們吃虧了。”

魏如玉囁嚅道:“我、我……我不是這麼想的。”

美人垂淚楚楚可憐的模樣,讓她接下來的嘲諷也堵在嗓子裡說不出口,隻好不耐煩地回,“好了,魏小姐。你我之間再談下去也沒什麼意義,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又有何好說呢?”

魏如霜說完轉身向林外走去,走了兩步才想起來自己是為何而來,又回過頭問道:“你要不要坐我的馬車先走?”

“可以嗎?”魏如玉喃喃道,美目圓瞪仿佛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魏如霜笑出了聲,魏道元一條老狐狸怎麼生出了一個小白兔閨女,“快走吧。”

將軍府的馬車自然不能跟魏家的相比,但總比坐在荒郊野嶺受凍要強,魏如霜魏如玉加上阿甜,三個人也不算擠。

馬車到了城門口魏如霜才想起來,問道:“今日除夕,魏小姐怎麼在城外?”

魏如玉欲語淚先流,“我心裡煩悶……”猶豫片刻後又說:“父親要替我招婿,就在年後。”

驚天秘聞震得魏如霜頭暈眼花,“年後,莫不是等春闈?”

魏如玉點點頭。

好你個魏道元,此人結黨鑽營的心計簡直可怕!

原以為魏道元是看不上邢樾的出身,不想送自家女兒去,結果倒好,在這裡等著呢。以魏家的勢力、他在朝中的份量、魏如玉第一才女的名頭,再捧出一位舉世無雙的文臣有何難?

不等魏如霜多罵幾句老匹夫,馬車外傳來一陣隆隆作響的馬蹄聲,馬蹄聲越來越近,隻聽見車外錢順喊了一聲,“將軍、張副將。”

碰上邢樾了!魏如霜悄悄看魏如玉的臉色,嗯,不怎麼好。

陰差陽錯,鴛鴦各自飛。

這出戲怎麼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