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夜(1 / 1)

被姑侄倆說私房話打發出去的邢樾蹲在房簷下,小虎悄悄挪到他身邊,問道:“你,你真的是邢將軍?”

想起魏如霜交代過,小孩子喜歡脾氣好說話柔的,邢樾笑得格外燦爛,柔聲細語道:“是,你是如霜的弟弟,小虎?”

“是我。”小虎狐疑地點點頭,相信又不是很確定,“可我聽他們說邢將軍不會笑啊……”

邢樾沉默,他又不是中了風麵癱,怎麼還能不會笑了?

屋內姑侄倆悄悄話說的也不怎麼愉快,魏紅櫻見到邢樾本人,寬肩長腿、相貌俊朗,越看越滿意,直接推翻了魏如霜先前的打算。

魏如霜壓低了聲音反駁:“現在是對我還不錯,可以後誰知道啊?把一生係在一個男人身上,這事兒我做不來!”

“那你要乾什麼!我朝民風是開放了不少,可你看看有哪個官員家裡的夫人整日拋頭露麵做生意的!”

魏如霜悶聲說:“所以我說先和離,況且我又不是做生意,我隻是要開醫館治病救人。連這點要求都不答應,我又不是要學那則天皇帝榮登大寶。”

魏紅櫻氣衝衝站起身,揪著魏如霜的耳朵,“榮登大寶?你怎麼不去當神仙呢!我跟你說了,我不準!你就收起心思好好過日子,小兩口和和美美的,過幾年生個大胖小子,多好啊!”

生孩子三個字如同驚雷貫耳,魏如霜尚記得自己見過三次生孩子的場麵,一個是姑母,看似平平安安生了下來,結果沉屙難消;一個是劉大娘,疼了一天一夜,哭天喊地生下來一個麵色鐵青的死嬰;還有一個秋蘭姐姐,嫁到村裡第二年難產,夫家要保小。

一幕幕血淋淋的場景讓她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魏如霜還想反駁,魏紅櫻不聽她說,徑直將其推了出去,喚邢樾進來問話。

“姑姑。”邢樾拱手行禮,端坐在小胡床上,高大的身子蜷起來,顯得有些滑稽。

魏紅櫻如同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全然沒了麵對頂頂威名的三品武官的恐懼,“若若這個丫頭性子頑劣了一點,但是懂事、識大體,若是你們二人有了意見相悖之處,你讓著她些。”

魏紅櫻故意提起魏如霜的乳名,見邢樾神色如常,嘴角揚的更高了,連乳名都告訴人家了,還跟我說沒什麼感情,逢場作戲?小丫頭片子還能蒙的過我?

魏紅櫻話一出,邢樾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隻是還有些事情需要搞明白,“小婿有事相求,懇請姑姑應允。”

“你還有何事?”

邢樾抬起頭看向魏紅櫻,緩緩開口,“魏如霜是您什麼時候撿回來的?”

魏紅櫻長歎一聲,再開口時眼角已經濕潤,“不止十年了,水患最嚴重的那年,我跟她姑父去了親戚家避難,洪水走後回來的路上撿著了若若。七八歲的女孩,瘦的還沒有五歲的孩子大,臉上又是血又是泥。

後來我把她帶了回去,可若若整日夢魘纏身,還患上了夜遊症,也是因此受了傷,忘卻了以往的記憶。我不知你是如何知曉此事,若若身世淒苦,我不想她再因此煩惱。”

“定不負所托。”五個字的承諾比起任何誓言都來的簡單,對邢樾而言則是深深刻在心頭、永遠銘記的信條。

魏紅櫻還想留他們一會兒,但二人不敢停留太久,趁著魏府侍衛換班,邢樾帶著魏如霜翻牆離去。

小虎被其矯健身姿迷得神魂不守,當即決定要棄文從武。魏如霜一錘砸向自家兒子的小腦袋瓜,“習武?你短胳膊短腿,胖成球了!”

……

魏府書房裡,魏道元獨坐桌前,麵前放著的是本朝鼎鼎大名的畫仙徐夫之的山水圖,此畫乃徐夫之登泰山有感而作,氣勢雄渾、大氣磅礴,實在是千金難換。

魏道元卻眉頭緊鎖,愁容滿麵,隻因此畫是襄王所贈。

當今陛下子嗣艱難,太子年幼懦弱,桓王有勇無謀,其餘皇子還是奶娃娃,均難堪大任。而襄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陛下能從一位不受寵的皇子坐到至尊之位,少不了這位親兄弟的幫助。

先帝在時大肆推行削藩,諸侯王無一不夾著尾巴做人。如今陛下沉迷求仙問道、疏於朝政,襄王私下屯兵已有不少傳言,其狼子野心陛下僅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中皇室秘辛他無從探查。

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趙家的家事他一位外臣有何資格插手。

但要知道當今皇後是他的表妹,貴妃是他的親女兒,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襄王憑什麼覺得他開出的條件能打動自己?值得自己犯下如此大的風險?

襄王到底是何居心?

他三歲啟蒙、五歲讀書,十七歲不靠家族蔭蔽中了進士,混跡官場二十餘年官拜右相,“權術”二字是他會寫字便認識的,於不惑之年頭一回疲於應付官場的陰謀詭計,魏道元心力憔悴,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可他膝下無子,僅有的兩個女兒,如嵐身居後宮,如玉心性如稚子一般,他若是倒下,魏家的族人和諾大的家業會如洪水猛獸一般將他的女兒吞噬。

如玉招婿之事,要儘快提到台麵上來了。

……

回府的馬跑的飛快,有邢樾在前麵擋著,魏如霜並沒有吸到涼風,可畢竟到了二九天,襲來的寒氣讓人無處可躲,她雙臂緊緊夾著身子,躲在邢樾身後。

頭頂綻放的煙花一枚比一枚絢爛,若飛星、若螢蝶,身後百姓們的歡呼聲一陣比一陣高,這僅僅是小年夜,若是到了上元節,汴梁的煙花更是舉世矚目,番邦諸國均會遣人入京朝拜,其盛況若是有緣得見,定不負此生。

亥時過半,街上行人依舊摩肩接踵,從撲旗子、啞雜劇的雜耍攤子前經過時,擁擠熱鬨的人群使得二人不得不下馬緩行。

不遠處的酒樓三樓的雅間裡,輕紗後一樂妓懷抱琵琶輕攏慢撚,席間還有兩位歌妓口中唱著秦淮小調,幾位國子監學子放歌縱酒,好不痛快。

一人醉意上頭,大著舌頭說道:“前些日子太學跑了個學生,你們聽說了嗎?”

程鈞懷摟著衣著單薄的歌妓,冷哼一聲,“太學那群窮學生每年跑的不在少數,與其被遷回原籍丟人,還不如自己找地方躲起來,了此殘生罷了。”

“鈞懷說的有理,一群無用之才,進入朝堂也隻會浪費國庫的銀子。”

得了他人的認同,程鈞懷心情十分暢快,與歌妓調笑著要嘴對嘴喂酒喝。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竹聲,嚇得彈琵琶的樂妓手上一時失了力道,弦在空中崩斷,樂妓驚慌中連忙跪下,歌妓手中的酒壺也傾倒了程鈞懷一身。

“豈有此理!”

程鈞懷一腳踢開瑟瑟發抖的歌姬,拿起酒壺走到窗邊,推開窗後,屋外的煙火爆竹聲層出不窮。

巨大動靜是一雜耍班子鬨出來的,裝扮成年獸的舞獅站在高台上,台下伶人將裝在竹筒裡的爆竹點燃,炸開時竹筒彈到銅鑼上,威力不知、動靜不小。

程鈞懷怒火中燒,大力將酒壺砸向人群。隻可惜此人君子六藝沒一樣拿得出手的,酒壺在空中搖搖晃晃最後半路摔在空地上,其聲響如同水滴落到大海,無一人察覺。

同桌幾人想要勸阻,卻被程鈞懷一一踹開。

他徑直走到香爐旁,撥開尚有陰火的爐灰,點燃歌妓的手帕,浸了酒的絹紗頃刻間著了起來。

有人勸阻,“鈞懷,小民無知,壞了你的雅興,不如我做東,咱們去花萼樓逛逛?”

“滾開!”程鈞懷惡狠狠道,轉頭將點燃的絹紗扔到樓下,北風借力,絹紗落到一處花傘攤子上,幾息之間花傘攤子著了起來。

發現花傘攤子走水後,本就擁擠的人群更加慌亂,程鈞懷仍覺得不過癮,將桌上酒壺一個接一個扔到人群中,還真被他砸到了不少人。

汴京冬日裡天乾物燥,花傘攤子的火勢很快蔓延到鄰近的攤位,百姓避之不及,牽著孩子閒逛的、夫妻二人同遊的、友人結伴而行的,紛紛四下躲藏,尖叫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著火了!快跑!”

“小寶,小寶你跑到哪了?”

“彆擠了!踩到人了!”

邢樾跟魏如霜處在人群外沿,發現騷動的第一時間邢樾帶著魏如霜上馬,驅馬向外退去。戰場上廝殺出來的馬匹在此情景下絲毫不亂,穩穩地立在人群中,任由四周百姓推搡。

“怎麼回事,著火了?”魏如霜隻看得見遠處紅光一片,人頭攢動。

他們所處的位置根本看不清局勢,邢樾直接站在馬鞍上,翻身上到鄰近鋪子的二樓,攀在窗台旁看向下麵的人群。

人群中心情況更不容樂觀,擁擠的人群從四周向中間湧去,處於中央的百姓承受著四麵八方的力氣,像是身上壓了一堵牆,孱弱的已經要昏厥過去。

望火樓的士兵也發現了火情,用燈語傳遞著信號,可花傘攤子位於街道正中間,救火的人進不來,害怕的人出不去。

“壞了小爺的興致,你們賠得起嗎?”程鈞懷扔完了酒壺扔盤子,一桌酒菜讓他砸了個乾淨,才微微覺得心情痛快了一點。掐腰站在窗台邊,看著底下如螞蟻一般的百姓,程鈞懷哈哈大笑。

歌妓樂妓早已因害怕退了下去,身後其餘學子聽著程鈞懷的爽朗笑聲麵麵相覷,幾人家中長輩並無程鈞懷父親的官位高,如今鬨出這麼大動靜,少不了一頓責罵,幾人聚作一團,低聲商量著對策。

“叔成,你去勸勸鈞懷吧。”一人小聲道。

另一人麵露難色,“我可不敢,你怎麼不去啊?”

交談幾句後,幾位學子忽然意識屋內沒動靜了,一人抬眼看去,站在窗邊背對眾人的程鈞懷背後漏出一截刀尖,白色的衣袍上洇開一片血跡,猶如冬日裡盛放的一樹紅梅。

“啊!殺人了!”

“殺人了!”

臨近年底,鬨市起火一事讓府尹愁得多白不少頭發,人群裡死的死傷的傷,傷亡百姓有百餘人,唯一慶幸的是當天夜裡火勢控製得當,並未造成更大損失。

但另一件事更麻煩,戶部郎中程延的獨子被人一刀捅了個對穿,一同宴飲的國子監學子竟無一人看到賊人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