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說謊(1 / 1)

做過飯的都知道,硬的好削皮軟的難,更何況是庵羅果這樣嬌嫩的果子。

隻見巴掌大的匕首在邢樾手裡上下翻飛,削下來的果皮魏如霜特意撿起看了看,隻餘薄薄一層肉,一點不浪費。

青荷適時遞上去一個果盤,邢樾幾刀下去將庵羅果切成小塊。

魏如霜拿一把瑪瑙頂果叉,插起一塊果肉,往嘴裡送的半途中,變道送到了邢樾嘴邊,“將軍先嘗嘗甜不甜。”

邢樾簡短“嗯”了一聲,拿起第二個果子,垂眼削了起來,手卻不如先前穩了。

若是果子有一筐,不,半筐,魏如霜還舍得分給其他人嘗嘗。如今六個庵羅果,兩個給了前院,兩個吃了,剩下兩個湊成一對躺在盤子裡,竟生出一種心心相惜之感,讓人舍不得將它們分開。

乾脆下次一塊吃了,魏如霜想。

邢樾淨了手回來,魏如霜又喂他兩塊,果肉綿軟又細膩,冰涼的口感像是吞了一塊有嚼勁的軟酪。

在魏如霜繼續投喂時,邢樾擺擺手,“你吃吧,剩下的晚上吃。”說完便靠到暖塌上,繼續看他的兵書。

魏如霜將注意力轉回到眼前的果子,一股腦紮起來餘下三塊果子,一齊放進嘴裡,而後對著趙嬤嬤挑釁的彎了彎眼角眉梢。

趙嬤嬤讓她粗俗的吃相氣得閉上眼,眼不見為淨。

吃完果子,魏如霜坐在光線好的地方繼續剪窗花,她十分滿意自己選的福祿壽三星圖,打算今天夜裡就貼到窗戶上。

窗花的大輪廓剪得差不多了,裡麵的小細節才是最磨人的,魏如霜一點不擔心,學針灸的時候手腕一懸就是半個時辰不能動彈,剪窗花對她來說隻是眼睛累了點。

“咳咳。”

屏風後傳來一陣輕咳,一會功夫聽見邢樾咳了好幾聲,魏如霜放下剪刀,輕聲詢問:“將軍,您怎麼了?”

“無妨,咳咳。”

魏如霜心生疑慮,起身繞到內室,“將軍,我來給您……”

“將軍!”魏如霜手指著邢樾,“您起風疹了。”

借著銅鏡,邢樾才看清自己的情況,脖頸處雞蛋大小的風團隱隱有蔓延到臉上的症狀,身上還有些癢,是何種情形尚且不知。

趁著邢樾照鏡子的功夫,魏如霜掐著他的手腕已經號完了脈,脈象強健有力,最大的問題應出在那盤庵羅果上。

魏如霜思索片刻後道:“將軍身體康健,勿要盲目用藥,左右目前隻是些風團、咳嗽,先用黃連、黃柏煎水沐浴,我再給將軍紮兩針疏通經絡,您看可好?”

邢樾道:“可以,紮針就不必了,藥從李大夫那裡拿,莫要說是我用的。”白若亭正在前院,小年夜他可不想斷官司。

魏如霜才反應過來,她哪有針啊,若是問李大夫借,李大夫少不了問東問西,“那我給您揉揉?”

“嗯。”

青荷紅梅在側屋煎藥,隻是煮水、藥材又簡單,聞著並不苦反而有股子藥香,讓人格外安心。

邢樾躺在貴妃塌上,褪去外袍,著一身單薄中衣,魏如霜先給他在曲池、三陰交、血海等地簡單按了按,讚歎道:“將軍不愧是習武之人,身上哪捏起來都硬邦邦的。”

話音剛落,邢樾唰的一下臉通紅,魏如霜一點沒覺得自己話有什麼問題,繼續道:“將軍怎麼臉這麼紅?屋裡是熱了點,可您如今病著,不敢受涼。”

繼續按下去,感覺手底下的人繃得像塊木頭,使勁戳都戳不動,魏如霜責怪道:“將軍,您彆繃這麼硬,按的我手都酸了。”

邢樾渾身像被點了麻筋,從魏如霜手經過的地方向四處蔓延,大臂、肩膀、小腿……彙集於丹田下一處,再迸發擴散。成婚至今,更親密的舉動都有過,今日他為何如此失態,邢樾不得不將其緣由歸結於一塊橙黃的果肉,自己的確是病了。

“將軍、夫人,水煮好了。”青荷在外間道了一聲。

邢樾翻身下塌,“在外麵候著,無需人伺候。”

魏如霜坐在窗前繼續剪著窗花,聞著屋裡淡淡的草藥香,聽著屏風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手上指尖殘存著溫熱、堅實的觸感。

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魏如霜小聲笑了出來,怎麼還能害羞呢。

她不到九歲跟著王老太醫學習,手下病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無論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在她眼裡都是一樣的,無非是針灸下針的深淺、推拿力度的大小有所區彆。

及笄後王老太醫也提過,不讓她再參與給男子診治,她一百個不同意,男子怎麼了,男大夫不給女子看病,她一個女大夫就要如他們一樣?

天下從沒有閉門造車的大夫,也沒有舉一反三的大夫,王老太醫的醫術也是靠著從五歲起在自家醫館打下手磨出來的。沒有診治過足夠多的病人,沒有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怎麼敢稱自己是大夫?

王老太醫打趣她,難道不怕日後嫁不出去?

魏如霜不屑道,往前數上幾十年藥婆、穩婆都是見不得光的謀生,女子婦科症更是諱莫如深。因為此種原因而拒絕學醫,天下女子遇到病症隻能等死算了。

另一個原因她未講出口,若不是她學了醫,還不知道姑母生完小虎後多年遺溺,怪不得有兩年功夫姑母連家門都不怎麼出。

嫁人生子誰都能行,可學醫救人卻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既然選了,又哪來的後悔之說?

屏風後水聲漸小,魏如霜心生促狹念頭。

“將軍先彆急,我看看您身上的風團情況如何。”

魏如霜聲音在身後響起時,邢樾又繃緊了全身,真是病了,怎麼能連腳步聲都聽不著。

邢樾身上的風團已經下去了不少,餘下點點紅痕,兩三個時辰便可痊愈,魏如霜指甲輕輕從風團表麵劃過,“將軍可還覺得發癢或發疼?”

邢樾倒吸一口氣,半晌擠出來兩個字,“並未。”

魏如霜由衷感慨,雖然邢樾沒吃多少庵羅果,但習武之人果真身體康健,尋常人碰見風團,癢個兩三天都是短的。她以前還見過一個彆村的大爺,家裡人帶到王老太醫那裡的時候,渾身上下被他自己撓的沒有一塊好皮肉。

“將軍再泡一會兒,我先出去了,有事兒您叫我。”魏如霜看完自己的病人,滿意地回去接著剪窗花。

本來已經不覺得癢了,後背遭魏如霜劃過的地方又像是被萬千隻螞蟻啃噬一般,又酸又麻,邢樾沉下身子,連肩頭都浸到水裡。

等一刻鐘出來後,水已經涼透了。

魏如霜的窗花也剪好了,舍不得貼門上被風吹雨淋,思來想去讓青荷拿了一個大小差不多的銅鏡,貼在了鏡子上。

貼窗花的鏡子就放在梳妝台鏡子旁邊,這樣便能多看幾日了。

日頭已經往西斜,院子裡也掛上了大紅的燈籠,魏如霜沒能親眼看見自己成婚當日的熱鬨景象,想來與現在也差不多。

邢樾著了身群青袍子,鴉黑色的大氅領口處圍了一圈貂皮毛領,像魏府佛堂裡擺著的一尊白玉觀音,隻是又換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囑咐道:“你自己先吃,我去前院飲兩杯酒便回來陪你。”

原計劃把府裡高伯、白若亭他們聚在一起,誰知張軒年前趕了回來,張軒白若亭兩人一個能喝、一個愛喝,遇到一起免不了拚酒,再不好讓魏如霜與他們同桌,乾脆前院後院擺兩桌。

魏如霜小雞啄米般點頭答應,她提前好幾日便讓夢竹給廚房交代過,小年夜她要吃盆菜!

盆菜跟大鍋燉菜差不多,姑母把它叫做窮人家裡的佛跳牆,有錢人家放些鮑魚、鹿筋往佛跳牆上靠,她們家煮些冬筍、蹄膀,也是鮮美的不行。

不知將軍府的廚子做出的是什麼味道,有沒有姑母做的好吃,也不知姑母和小虎小年吃些什麼,魏府會不會苛待二人。

……

前院後院菜色都是一樣的,當邢樾看見桌上出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盆菜時,就知道這是魏如霜的安排。

他向來是廚房送來什麼吃什麼,不會也懶得跟廚房交代做什麼菜色,遇到合胃口的多吃兩口,不合胃口的也不浪費。

其餘幾人除了白若亭還偶爾點些新菜嘗嘗,都是跟著其他人吃大鍋飯,在寨子裡、在軍中都是這麼過來的。

彆看白若亭整日放蕩不羈的模樣,一概飲食用度可講究得很。寫字要用湖筆、徽墨,喝茶要當年的六安瓜皮,菜不僅要口味好,更要樣子美,擺盤精致。盆菜味道不錯,但數十樣東西煮到一起,過於粗放。

桌上熱菜還沒上齊,酒壺已經換了一輪了。張軒還嫌不過癮,要換成壇子喝,白若亭欣然同意,“既然喝了,就要喝得暢快,來,再乾一杯。”

邢樾自認酒量不行,飲完杯中酒道:“你們先吃,我去後麵了。”

“攔住邢哥。”張軒已有了七成醉意,指著邢樾道,“彆讓他走,我還沒見著夫人呢。”

白若亭無奈歎息,這句無禮的話聽在彆人耳中頃刻間能要了他的小命,伸手打掉張軒逾矩的手,斥責道:“關你什麼事,你喝你的。”轉頭攬著邢樾的肩膀,道:“走,我送你兩步。”

邢樾瞄了眼白若亭行動不便的腿,故意奚落,“你是已經醉了嗎?你送我,我是不是還得送你回來?”

白若亭一拳捶向邢樾丹田,不僅被攔住沒打到,還被邢樾打了回來,吃痛地罵道:“趕緊走,廢話那麼多。”

二人勾肩搭背磨磨嘰嘰走到了二進門,邢樾不耐煩地甩開了白若亭,“要說什麼趕緊說。”

“也沒什麼,這不是看你著急陪夫人,替你找借口嗎?”白若亭心裡揣著事,眼神飄忽,“上次跟你說的你聽進去沒有?”

“說不明白就彆說了。”邢樾收攏大氅領口,大冬天在這裡陪白若亭受凍,他真是腦子壞了。

“也沒彆的事,先前對夫人頗有微辭是我不對,也是她那個便宜爹魏道元乾出來的沒良心事。一個姑娘家背井離鄉嫁給你,日子也不好過。

再者說了,這姑娘是青州人,說不定在外乞討的時候你們倆還認識呢!”白若亭可沒忘邢樾嘲諷他腿腳不便,講到最後也不肯認輸,嘴上不饒人的刺了回去。

“乞討?”邢樾問道。

白若亭無奈地攤攤手,要說巧不巧,兩口子一個出身,“是啊,十年前乞討,指不定你倆就是一個地方討飯吃的。”

邢樾嘴裡反複嚼著十年前幾個字,張軒查到的消息明明說魏如霜尚在繈褓便被撿回去了,太學的學生反而講魏如霜是十年前才被撿回去的。

他不信張軒會騙他,魏如霜身世必定有一方在說謊。

見邢樾出神,白若亭拍了下他的後背,“走了啊,我回去接著喝了。”

他轉身離開後,邢樾依舊駐足原地,冷冽的北風裹挾著鬆柏的清冷,需狠狠吸一大口,才能緩解他腹中的灼熱。

北方冬日裡的寒風卷起枯枝落葉、卷起大氅的衣角,吹得燈籠搖搖晃晃站不穩,二進門近在眼前,他聽得到屋裡熱鬨喧嘩的拚酒聲,也聽得到被積雪壓斷的枝條劈啪作響,更聽得清對自己的質問。

在等什麼?

都說冷風醒酒,但他覺得自己更醉了,遠處遊廊下的燈籠的點點紅光像是夜間戰場上的烽火台,青石地磚鋪成的路像一片深不可測危機四伏的沼澤,他不敢向前半步。

在猶豫什麼?

他自問殺孽太重,老天懲罰他無可厚非,魏如霜真是阿若,他定要對老天千恩萬謝,謝老天垂憐稚女無辜,恩賜阿若幾年太平安穩日子。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是非對錯、恩怨糾葛本就是人逃不開的桎梏。

邢樾提起大氅,抬腳跨過二進門,造化弄人本是世間常理,既已落空了多次,再多一次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