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之中螢蟲密布,幽藍螢光微微使漆黑的洞穴印出了朦朧的人影。轟隆一聲巨響,洞中石壁顫動,凝聚的螢火也被震飛,那些發光的蟲子已被封閉太久,剛才的震動已讓它們失去生命,很快這裡又將是死一般的黑。
蘇博感知不到時間,他曾默數過山洞中滴落的水滴計算時間,數到不知道幾個千千萬萬時已不再滴落。
這處洞穴在上一次天下運勢輪回之時棲息著祥瑞白龍,它本該使這裡活水不間斷,靈氣撩饒直到下一次輪回才會離開。
他在黑暗中抬頭,不見天日的地方長久地待著竟然會覺得時間變得快了些,下一場輪回已經來臨了麼?
屠殺,屍骸,鮮血……怨氣衝天數不清的幽魂,擠在輪回之路上,推動天下命運的扭轉。
外界流淌的血已滲透洞穴中的石壁上,輕輕觸碰便能感受上麵的黏膩,好像冰冷,又好像溫熱。仿佛無生命的石頭正在哭泣……並無進食,舌苔上卻嘗到了酸甜苦辣鹹,隻是其他滋味略淡,隻有苦澀最是持久,漫長的麻木,苦得人心絞痛。無數的連淚都流不出來的靈魂與蘇博體內那顆長生藥裡凝滯無法輪回的魂靈們共鳴,連同他嗜血的渴望都被暫時壓製住了。
暗中曾被凡人蠶食的生靈也即將把凡人蠶食,一口口咀嚼,牙縫中腐敗的肉漿是上好的滋味,會持續多久?十年?幾十年?還是紛亂的數百年?
如今亂世裡隻有他一人知曉數百年的過去,又必將經曆恒久漫長的未來,歡喜的少,痛苦的多,又讓時間變得模糊不清。
“嘭——”
山河巨石炸裂,轟鳴之聲震碎了蘇博的內臟,他不禁口吐鮮血,他死不了,撐著苦痛望向引導他入世出口,灑進來的是月光——
腥紅的月光。
沒有妖魔站在那裡,豺狼野獸也沒有。
但似乎確實有東西進來了,黑乎乎的一團。
身體中破裂的內臟正在修複,他搖搖晃晃地走向血月灑落的光輝之處,看清了滾輪進來的是顆人頭。
麵目全飛,血肉模糊的人頭,下麵牽連絲絲縷縷的暗色肉塊,鼻息間倒是聞不到多少腥氣,都是焦糊的味道。
慘烈的死相,蘇博也覺得毛骨悚然,他很少見過沒有全屍的,剛才的炸裂聲就能導致這樣的死法嗎?
月光甚是刺眼,從狹窄洞口出來的瞬間,蘇博皮膚發絲都在重塑,新的輪回給予他震撼前所有未有,原來猩紅的不是月光……是火光。
到處是火焰,慘叫聲不絕於耳,連綿烈火燒著幾個山頭,火焰甚至是從遠處高高揚氣,雨點般密布墜落而下,伴隨火雨的就是剛才如同萬千龍嘯的轟鳴。
他這不死之身尚且難以承受,凡人之軀在裡麵像團絞肉也不奇怪了。
但他看到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幕……
數萬在火焰邊緣的人前赴後繼地投身這地獄熔爐中,那仿佛就不是什麼胎生肉.體,而是顆顆沾了油的炭火。
人會甘願成為被焚燒之物麼?
天下還有幾處這樣的戰場?還是說處處是戰場?多少人將為這場輪回付出生命,千萬人?還是更多?
蘇博能感受到這場輪回盛大得可怖。
延綿萬裡直到那曾經連麵孔都與中原不一樣的地方都在為同一種信仰而掙紮。地脈深處,不論厄運的還是祥瑞的白龍蘇博都探知不到它們的靈力,這場輪回沒有被梅氏所推動。
是人的輪回。
由人之欲開始,由人之欲滅而結束。
——
1995年4月
蘇博的外貌比起以前幾乎是麵目全非。
異常消瘦,病態的蒼白,,比骸骨多了層血肉,比凡人多了些鬼氣,像才死去,又像死去多年的人剛剛蘇醒。
他在S市已久居十年,這裡臨近東海,延邊小鎮常年呼嘯海風,光照強烈,本不適合他的居住,可他喜歡近年來這裡栽種的形似桃花卻比桃花更絢爛的喬木花。
無香,並不結果,所以不需要過多修剪枝條。花期不過數天而已,傍晚含苞待放,夜色稍濃就會盛開,浮躁疾風呼嘯,如宣紙染色似的花瓣立刻凋落,卷起塵土騰飛至空中,又俯衝而下,鮮明的花之漩渦仿佛活了過來。
正因為和平的時代持續了前所未有的漫長時間,蘇博才能看到琉璃器皿這般美麗的天地世界。
飛花滿天。
夜與日同樣“明亮”。
魑魅魍魎匿於縫隙,陰影之中不見屍骸。
他在櫻花雨中被嗆得咳嗽,以至於坐在醫院長椅上時都沒發現邊緣也坐著個人。
她的存在很稀薄。
隻有零星黑發順暢地貼著後腦,剪的很短,能看到她淡粉的頭皮。她多大年紀了?蘇博猜測著,估計有八十歲?或者九十?不,她的體質特殊,總會顯得年輕,或許已然百歲……
“梅生。”
她同樣稀薄的靈力微弱地縮在身體裡幾乎感受不到靈力還存在,花瓣吹打在她臉上,春夜露水深重,她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眼底都咳出了淚。
蘇博都能聽到她紊亂的心跳,不隻有那顆心,其他的臟器也已衰敗得難以維持,隨時都像要停止。
他扯住亂攪的狂風,花瓣如細雪緩緩飄落。
這一世她恐怕也是繼承的梅含生之名,因為那縮在她體內的靈力儘管好像從未用心修煉使用,但十分純粹,她恐怕不是出生人間,而是青蓮村。
她衰老必然是經過時間最自然的磨礪,並非她第一世那般忽然而然的快速衰老,蘇博透過她的眼睛,能看到她的心。
靜謐,深邃,平和,正倒影著他的模樣。
他像個鬼魅,恨不得就此消散在花雨之中!
“蘇博?”
她眼睛更亮了些,甚至冒昧的貼近,手掌覆蓋在他的肩膀上:“是蘇博麼?”
“是我。”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她卻聽清了,開朗地笑出聲:“真的是你,我母親說我總能和你相遇,我本以為我今世見不到你了!”
她望著零落的花瓣,見他這樣出現,總覺得他一定就是青蓮村傳說中長生不老的仙人蘇博。
梅含生和普通老人沒有什麼區彆,絮絮叨叨地告訴蘇博自己出生於上個世紀末,從小雖然靈力天賦異稟,但母親因為發作噩夢頻繁所以嚴厲禁止她修習法術,從小她便離開青蓮村入世,曆經上一次王朝變更時的戰爭。她撩起自己上衣,在腰腹處還有一臂長的燒傷,她說這是汽油彈,雖然隻是擦過她,但也疼了她大半年,這樣的汽油彈不知會不會也燒到了青蓮村……
蘇博聽著無趣。
“青蓮村中那麼多術士,人間的戰火不可能會灼傷他們半分。還有你也是,不修術你入什麼世?既然入世,你被火焰灼燒,不會用法術修複麼?”蘇博看著那猙獰的傷口,嗓子裡有股腥甜,也不知是剛剛自己在醫院裡飲的血袋的味道還是自己對著她本應潔白無瑕的皮膚感同身受的緣故。
為何對她感同身受,蘇博覺得自己可笑。麵色衰老的婦人和曾經容貌清麗梅生不是同一人。
現在她的皺紋如河流,穿插遍布肌膚的每一寸。
眼睛裡那雙瞳孔卻看著異常年輕,不顯疲憊衰弱。
“我不喜歡做噩夢。”她說:“我的意誌並不能抵抗長達百年的詛咒,我見我母親發瘋時的樣子.......那種淩駕於凡人的詛咒不僅是梅生或者梅含施加的,倒更像數不清的凡人冤魂施加的。我恐懼強大,更恐懼孤獨,在青蓮村裡住著那麼多人,夜晚卻靜謐得可怕。我最討厭那裡樹葉之間落下的陽光,看著明媚,卻是冷的,冰一樣的陽光……沒有任何活氣。我需要無比真實地度過光陰,疼痛也好,我都願意作為凡人的肉.身來體驗。”
她長時間說話之後肺部雜音明顯。還能活多久呢?
蘇博道:“你活不了多久了。”
“我……”她咳嗽了兩聲,緩緩道,“我知道……”
“作為凡人的一生,還沒體驗夠麼?”
“當然是夠了,我快死了嘛……”
“你要是願意,可以長生,我教授你法術,你能再活久些,甚至更年輕不少。”
“我不願意。”她說得毫不猶豫。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蘇博恨不得此刻親手掐死她。他想傷害她,狠狠地傷害她,可一個厭惡強大的人已經不害怕任何傷害與痛苦了。
“我也不喜歡孤獨,我恨不得也化作天上無情無欲的星辰,隻要修成人的樣子,我難免也在體會人的痛苦,沒有任何事物能讓我快樂。你聽說過我的事,對麼?你知道你前世辜負了麼?”蘇博道。
蘇博能看到她肉身下的靈魂浮現,同一個靈魂,正用不同聲音在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啊。”她連續說了兩遍,接著道,“我很抱歉。”
“我看不出來你對我的愧疚。”
“我不喜歡說謊。”她道,“但如果有些話是你想聽的,無論多少遍,我都願意講……我真的對不起你,我曾後悔得流淚,我願意下跪……怎麼樣的話我都願意說。”
“唯獨不願長生?”
“嗯。”她抬起下巴,略過蘇博看向遠處又有風卷起櫻花的漩渦,“唯獨,不會長生不死。”
長生……
讓所有的東西不再寶貴。
不死……
讓所有的魂魄從未真正活過。
“過兩天我的葬禮你要來嗎?”
“……”
“白天你不樂意出門的話也不方便呢,還是算了……”
“……”
“蘇博……”她沒什麼力氣了,眼皮沉重,“沒有偶然,從很久之前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沒有我,你也會長生。你瞧,你總會遇到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麼輕易被你吸引住才會愛上做個修成肉身思慮萬千的人。千萬人中,隻有你,才應長生不死。你總會阻止我們這些擾亂規則的異人,你比你想象的要慈悲,你是所有規則的守護者。”
蘇博看著她斷了氣。
恨不得櫻花化作蛆蟲將她傲慢的凡人肉身,還有那顆過於正常的心給吞噬乾淨,嘲弄地罵道:
“你在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