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刺(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5423 字 3個月前

青蓮村中也有些孩子幻覺之症狀輕微,待她們情緒稍穩,蘇博詢問究竟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分屍,他們把人的手不斷撕裂又修複,那些人所能感受到的痛苦都反應在了我的身上……”

她們的回答大多相同,看到的也都是同一張臉——梅含和梅生。

這種能與殘酷幻覺共情的症狀各有不同,靈力低微不勤加修習法術的人症狀不嚴重,發作幻覺次數也在幾十日一次。梅含生是最嚴重的那個,她天生靈力高,族中先輩也親自督促她各種法術的修習,但與她一同修習的其他人遠不如她發作幻覺那麼頻繁。

梅清說過梅生會給予所有族人懲罰,但現在看來,梅生的懲罰應是讓不願墮入人間的同族一次次輪回,這種幻覺更像是那個本應消散的梅含的詛咒。

神的原身是一顆遙不可及的星辰。有了喜怒哀樂思慮才學人那樣稱呼天空上那些獨立思考的個體為魂魄。

梅含那一世被他遇到的大多數凡人的忌憚,他不隻是梅生分離出的一個完整的魂魄而已……

蘇博覺得梅含是比梅生,比所有梅氏族人更接近於人性的神造之物……

這樣的咒更像梅含臨死前施下的,或者說也隻有梅含這樣鮮活的恨才能有這樣的詛咒。若梅氏族人血脈相連,而魂魄又溶於血脈,那麼等同於為以後所有不斷輪回的梅氏族人們都印上這個詛咒。

梅生殺梅含的原因是不希望一心長生會術法的梅氏族人擾亂人間秩序再次掀起不可控的大禍。可她這膚淺的願望漏洞百出,倒是梅含的詛咒反倒成了正真的製約。

不過梅含梅生本就是一體,想來也還是梅生的詛咒。

詛咒猶如無法醫治的頑疾,無解救之法。梅含生不斷在幻覺中沉淪,偶爾短暫清醒的時刻渾身脫力,難以去思考除了痛苦之外的事情,她的情愛消散,度日如年,蘇博稍稍不注意,她便一次次地欲投入蓮花池溺死。

“殺了我……”她虛弱地抓住蘇博的衣袖哀求道,“我受不了了,若詛咒無可解,那我今世死去再次重生有什麼不可以?讓我死!”

“生死對你來說如一次次登台唱戲麼?”

她再次陷入幻覺中,冷汗浸透衣衫,蒼白的皮膚上突然印出塊血汙,她仿佛被萬箭射穿,渾身破爛地漏出零星的生機。蘇博來不及檢查她身上有什麼傷,那塊血紅已浸透衣衫。

“梅生!”蘇博叫了她前世的名字,那聲呼喚鑽進了這一世梅含生的耳朵,她艱難地轉動眼珠,瞳孔仍然無法聚焦。

“彆死,活下來吧!總有辦法的!我會想儘辦法為你解咒!”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活下來?”她渙散的雙瞳已不能再注視蘇博,“我知道你和她的事,我不是她,你用不著守著我!”

“那為了你的那個愛人呢?”蘇博想到了與她成婚的男人,“他還沒死,你要先離開?!”

“我不愛他……”梅含生道。

她顫抖地抬手捧住了蘇博的臉,附在他耳邊:“小時候你照料我,夜晚入睡時你就躺在我身邊,你會喊一個人名字……我自然早就知曉你和她前世之事,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愛那個凡人……你個呆子,我總與誰對視,你看不到嗎?我愛你啊……可我又嫉妒你對那個梅生的愛,所以我才會蠱惑凡人。如果你現在要我活下去,你就告訴我,你愛我……”

蘇博不愛她。

“我騙你的……”她浸泡在血泊中,沒有任何求生意誌,雙目已閉上,最後一口氣卡在她的喉嚨裡,“我恨你!你總用那種眷戀的目光看著我,我真是煩透你了……”

少女在蘇博的懷中化為一灘血水,蘇博恍惚地離開她死去之處,日光明媚,他覺得渾身發癢猶如被烈焰炙烤。沒走幾步,他就落進屋外的蓮花池水中,池中淤泥堵住他的口鼻,將其包裹,奪走了他的意識。

有族人遠遠見到蘇博落水的樣子,但都跑開了,無人前去搭救。

*******

“啊……呼……”蘇博還記得自己落入清蓮村的池水中被淤泥吞噬,可現在他從水中站起來後這周圍的景色卻不是在村子裡。這裡是一片河灘,河水汙穢腥臭,今夜滿月,他也不知是不是被河水熏得惡心,月光看起來竟非銀白,反倒是猩紅。

腥紅的並非月色……

蘇博抹了抹滿是水漬的臉,無意間看到了河水邊倒印出的自己。

淩亂,潮濕,狼狽,還有一雙腥紅的獸類的瞳眸。

“啊!”他被嚇到了,又站不穩摔進水中。

刹那間他感知到身後有股淩冽的危險氣息——一支鐵箭帶著破風之聲貫穿了他的喉嚨!

蘇博不死之身,沒有太過慌亂,他緩慢地轉身,隻見黑暗中出現了十多個手執兵刃之人。這些人沒有穿什麼官服,也不像土匪強盜混亂凶惡,況且他現在衣衫襤褸,怎會有強盜在這裡埋伏他?

他沒有立刻倒下,還緩緩轉身的樣子並沒有嚇到這些人,他們中間走出來一名女子。記憶中總隨意披散的墨發細致地梳成了一種他不知何名的發髻,讓她完整地露出了那張比月色更蒼□□致的臉。

蘇博隻覺得天旋地轉,不知今夕是何夕,歲月時而會如刀刻他肉身般緩慢,而現在自他墜入水中再醒來竟過去了數十年麼?

梅生竟又重生於人間……

她身上沒有原來那些顏色冰寒的銀飾,她穿著花紋清雅的衣衫,這一世她長得與蘇博初見梅生時格外相像,卻不似從前那般淩冽。

這個梅生重新又搭箭拉弓,唇瓣輕輕開合,用與蘇博曾無比熟悉的聲音念動咒文,弓滿時她也又射出一箭——正中蘇博的心臟!

蘇博不能動作了,她剛才在施法。心臟被戳出一個洞,血洞又因他不死之身在修複,血肉包裹住她射出的箭頭,那上頭咒術立刻順著蘇博全身博動的血脈擴散,術法比毒藥在他身上的作用更大。

月光逐漸暗淡,水邊的腥臭愈發濃烈。天邊已微微泛白,已經什麼都能看清了……

在蘇博不遠處,水中有一具殘缺的屍體,那片河水和蘇博獸類般的眼睛同樣的顏色。

長生不死藥由千萬慘烈而死的魂魄所致,他們無法入輪回的怨念與藥一同被煉製,怨念中理所當然也有不可逆轉的詛咒。蘇博直到梅生射出這支封鎖他行動的箭,才逐漸恢複了些他曾忘卻的記憶……

青蓮村蓮花池子中的淤泥裡,無數骸骨貼近他,向他訴說——好痛!好痛啊!血汙進入他的口鼻,他沒有惡心地想吐,肉身不死後他也有多年未進食,腹中不正常的饑餓令他本能地吞食曾融進無數血肉的淤泥,隻有這樣,他才能稍稍舒適些。蓮花池底一角有個剛好夠他通過的洞口,他被某種力量吸引進去,狹長的通道沒有太多堅硬的石塊,反倒是柔軟的,緊貼著他……

蘇博的五臟六腑在變異……在重塑……從通道裡出來時,他被包裹上濕黏的膜落入了青蓮村之外的水域。

他神誌不清地水中站起來,眼中忽而血紅忽而黑暗。

尤其是天上的太陽,身上的薄膜在日光下迅速變得乾硬,從蘇博身上剝離,他立刻覺得天上的太陽灼熱如焰,晃目刺眼。

也就是從那刻開始,蘇博已不再能正常行走於日光下,隻能沐浴在月色中。

除此之外,他也失去了無需飲食的仙人體質,腹中的饑餓感一陣勝過一陣,餓得他近乎發狂!

入夜時蘇博雙目已經發紅與同樣餓的發狠的狼靜靜對視,蘇博朝它踏了半步,野狼立刻轉身而逃。他該去追那隻狼的,但突然有冰冷的東西纏住了他的肩膀,抬頭看去,是條在樹上倒掛著的巨蟒。

蘇博咬斷了蟒蛇的七寸,飲儘它冰冷的血,吃了口它的肉卻一陣反胃。不是單純因為味道不鮮美,他其實嘗不出什麼味道,就好像自己那餓慌的胃排斥蛇肉,隻有血才能順利入口。

梅氏族人多擅煉蠱,有其血脈者野獸們大多難以近身,蘇博隻是剛好闖進了蟒蛇狩獵之處,他在山中走了一夜,再也沒碰上其他獸類。

天快亮了,他靠在溪流邊半死不活的青黃柳樹下休息,忽然看到水上飄來一塊絹帕。溪水上流有個婦人正在浣衣,她追逐著那塊帕子正向蘇博跑過來。

*********

這一世的梅生轉世者出生於人間,詛咒不可逆轉,她應也受到了詛咒,但今世她的靈力並不低微。

今世她也繼承了梅含生的名字,出生於當地醫館世家,尋常人麵前也常常展示療愈術法,在當地頗有威信,家宅中甚至有數百名府兵守衛,皆聽從梅含生這個家主的命令。

療愈法術耗費靈力甚巨,梅含生若非勤加修習絕不能夠日日施法。

她還清醒著麼……

“你已經殺了七個人。”梅含生已幫蘇博拔出束縛行動的箭,道,“一個婦人,其他都是樵夫。你若傷了些貴人,恐怕你山中之鬼的名號就要傳遍天下了。”

“多謝你阻止我,我本不想傷人,我不記得了。”蘇博道,“若需要我償命,殺了我也無妨。”

“你殺不死,我知道你的名字。”她道,“不死之人,蘇博。”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母親來自青蓮村……她說曾見過你。”

她有一半的血是凡人,人之血脈或許暫時壓製了詛咒。

“娘親!娘親!”

銀鈴般的呼喚讓梅含生很快轉身離開,她回應道:“不用進來,娘親出去!”

她有了孩子。

有了與前世陰鬱矛盾截然不同的人生,若是有了孩子……那麼自然也會有愛人。蘇博說自己毫無感覺根本就自欺欺人。梅含生這一世長得實在與梅生相像,他做不到不去放逐思緒做一場他與她纏綿相伴的幻夢,然後又在幻夢中隻看到自己孤身一人,而她……萎靡著化為青煙。

蘇博在她府邸地牢中不分日夜,憑借直覺,他覺得距離上一次自己發狂或許已經過了半個月,他已經覺得渾身綿軟,好像理智快消散殆儘。他很餓……餓得不會去思考原先自己痛苦的事,現在他隻想飽餐一頓。

他看見許久未見的梅含生過來了,慌忙地埋下頭避開與她對視,忍耐著快控製不住的魔性:“走……開……”

上一次梅含生是靠暗箭偷襲才製住他,或許這一次她並不能。何況她現在一身輕便的衣衫,哪有有背著弓箭?

梅含生走進他的牢房,不用他多說,她知道詛咒用“療愈”法術可治不好,她道,“既然你現在親自確認嗜血無法被克製,那麼請你在理智尚存之前彆再克製了。”

血幕垂落在蘇博眼前,血的刺鼻的氣味在瞬息間壓倒他,這一次他帶著清醒感受著身體的異變,如乾涸的海綿吸水那般,開始便停不下來。或許他不經修煉獲得永生的代價就是如此,他實際上已經在長久的歲月裡被日月侵蝕,他看得見看不見的地方已滿是漏洞,血肉之軀或許也隻能用血肉之軀來修補。

蘇博也算擅修“療愈”之術,在回過神來後,他立刻為梅含生止血,自那之後他便從地牢中走出,僅在月光下他能獲得自由。

梅含生的醫館自那之後夜間也會出診,但大多數夜間治病的大多為受了創傷的體格還算健壯的男性,經過醫治之後雖稍有失血後的頭暈目眩,但哪怕斷手斷腳,也在很短的時間內恢複如初。而且看診費比白日裡便宜許多,所以有時候醫館晚上要比白天的生意更忙碌。

蘇博詛咒暫時暫時有了應對之策,但梅含生的詛咒卻無解。

她自然不會什麼樣的病症都用療愈法術,但草藥能治的病普通百姓也不會找她醫治。她每日消耗的法力已遠比曾經做過皇帝太醫的梅含更甚。

梅含生不可能擺脫詛咒,蘇博甚至覺得她快瀕臨那個“瘋”的日子了。

蘇博也告誡過她要少用法術,或者將病人都安排夜間問診,受她救治者已不計其數,她必須停止,為了她的孩子丈夫,她也應遠離這裡避世而居。

蘇博不經意間知曉了她母親在生下她後不久瘋了,對梅含生道:“詛咒不會因為因為你懸壺濟世而停止。”

“我知道。夜裡我已經開始做那個夢。”她說,“但沒什麼,我尚能忍受。”

“你到底為什麼救人?”蘇博道,“人間的救世之夢,人都沒有做到,你來救什麼人?代價還是你會瘋癲早逝?”

“為什麼不呢?”她笑了笑。

為什麼不救人?

她並不痛苦,並無陰霾,她全新的人生出身於美好之中,她在做著一個悲苦艱巨的夢。

夢裡她在救世,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很小的時候,她什麼都記起來了。

與梅含,與蘇博,與祭司,與沈寒明,與那個亂世,與她所有殺過的人幾乎每晚都會見麵……

細針刺入體內不會太疼。

梅含生這一世的痛,就如細針反複戳刺,針眼從未修複,不斷不斷不斷地從外麵刺入。

梅含生活了接下來數年時間,一次清晨,她遲遲未起。

她夢中忍痛已忍到咬舌自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