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活(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649 字 3個月前

梅生一開始餓了就會吃飯,但隨著衰老得愈發明顯,她又開始僅僅隻喝些茶水,再無多餘的進食。

隻要她想,或許她也隨時可以再造出長生藥,隻要她有求生的意誌,一定能活到下一個即將出現千萬人死亡的王朝輪回,但她還是任由自己直到滿頭白發,指尖、耳後也出現皺紋,蒼白皮膚上出現斑點,老的不能再老的死去了。

梅生閉眼的時候笑得很好看,釋然地鬆開一直緊拉著蘇博的手,她不像要去死,像要赴期待已久的宴會。魂魄散去,她的臉色灰敗如揉皺的紙,蘇博淚都流不下來,不流淚也好,她總在讓他放下她,該將她埋葬了。

梅生好輕,肉.體不該有這麼輕的重量。她把一切都從軀殼裡抽離出來了,靈魂也不在裡頭,所以才會這麼輕。再抱著她,守著她也沒有意義,她已不是她。

她不是蘇博今生中的美好,她可以說是比那些惡人更可惡的存在。以往受到的傷害在永生不滅的蘇博身上已不用過多追究,不再是多麼慘烈的疼痛,可唯獨她是噩夢。

梅生會轉生更是噩夢,她還會一次次出現在他麵前嗎?用全然不同的人生,拋下與他的回憶,成為另一人,到底還有什麼必要執著她啊!

蘇博想過用花埋葬她的,可她與花並不相配,也想過為她打造白玉棺槨,冰封在地窖中,可也與她不相配,她並沒有高貴到需要如此費心的埋葬。草草用黃土給埋了之後,蘇博在酒肆中醉了三天,稍稍清醒又回到她的埋葬處,將她的屍身挖了出來。

不過三天而已,她僅剩褪去血肉的骸骨,他沒摘下來的手鏈也融進了塵土。她想在人間消失的願望如此迫切,若他再晚來幾天,就要懷疑自己是否曾埋葬過她,是否見過她了,這是一場幻夢嗎?

蘇博這個夢中飄落下一片白羽。

羽毛降落得如此緩慢,似乎正配合著悠長空靈的樂譜,搖晃著下墜。蘇博接住這片羽毛的時候,抬頭看到隻雄偉的白鷹展開雙翼,無聲地在上空盤旋。

蘇博眼睛酸痛,不禁低下頭閉起雙眸。便是這瞬間的功夫,白鷹俯衝下來,啄下了梅生一塊頭蓋骨飛向遠處。

白鷹偷走了蘇博為之饑渴的甘泉食量,他不得不起身去追,荊棘亂石劃破衣裳,他不斷感受到轉瞬即逝的輕微痛楚。

追逐了也許有幾個月或者也有幾年那麼漫長。

蘇博墜落過深山中的懸崖,眼前發黑昏迷過一段時間,還陷入過泥潭,被濕潤的黑暗吸附了不知多久,最後還被這白鷹用利爪抓著肩膀拽了出來。

終點乃是一個幽深洞穴後綠意盎然之處。

蓮花香氣撲鼻,日光明淨,這裡像封印在水晶中的天地。

白鷹的羽翅在茂密的林間穿梭,忽然它縮成一團,白羽爆炸般密集地散落,它不見了,取而代之突兀現身的的是位銀發雪服的中年男人。

他手裡拿著梅生的頭骨碎片。

蘇博喊道:“還給我!”

還未等蘇博靠近,拿著骨頭的人就在原地燃燒起來,火焰迅速蔓延在那人的全身,烈焰越燒越旺,蘇博看到火焰中的肉發紅發黑,眼珠被燒的得掉了下來,又迅速重新長出新的,往複循環。

烈焰褪去,他幻化出件羽衣草草披上,手上的骨頭已成了一團灰燼,他吹落這些灰,道:“歡迎來到青蓮村。”

蘇博聽過這個地方,梅生出生的故鄉。

他被指引著來到此處,梅生也曾經想過回到這裡,但不記得回去的路,那隻白鷹他也見過,曾經她曾通過白鷹和祭司聯係過。

蘇博問道:“你是祭司?”

他道,“是我,梅清。”

“剛才梅生在懲罰你。”

“不過烈焰而已,算不得懲罰。”梅清指著天上,“到了上麵,她的懲罰恐怕會繼續。”

“你要死了嗎?”

梅清隻是頭發白,但麵貌看起來僅像不惑之年的人,“嗯,陽壽已儘,過不了多久便會離開。”

“歡迎你。”梅清讓開半邊身子,“你是第一個從人間回來的梅氏族人,你該休息了。”

梅清為蘇博在自己家中準備住處,屋子靠近他家中的蓮花池,乾淨清幽的房間裡沒有塵埃與黴斑,蓮花的香氣濃鬱得令蘇博頭腦昏沉,難以思考,像醉酒一般。

“特彆的蓮花,我未曾見過這個顏色的。”

“那不是蓮花,是法術變化用來召魂的器皿。”梅清道,“我們無法像凡人那般結合之後誕生子嗣,所有人的魂魄都不願來到人間曆經生老病死之苦。”

蘇博冷聲道:“有靈力會法術的身體怎麼會生病,你們在人間可是掀起了腥風血雨。”

“掀起腥風血雨的不是我們,是人。就像人有必要去踩死不計其數的螻蟻嗎?既不能食蟲果腹,也沒有樂趣可言。何況我們在漫長歲月當中為實現人們的祈禱也做了不少他們所認為的好事,你覺得難以醫治的瘟疫如何沒有再擴散的?你覺得百年的混亂背後究竟是誰終止的?人的力量做不到,神的法術才可以。”

“災禍是你們推波助瀾,看人間病入膏肓再去救治,惡劣的遊戲。”

“不是遊戲,你應該很清楚。”梅清凝視著他。

梅清無意與他討論對錯,時光總能將對錯模糊,誰也說不清千年以前的君王到底是暴君還是仁君,而仁君掌國又是否真的仁慈。

有錯誤的惡果才有正道,也會因為有虛假正道而導致慘烈的惡果。善惡對錯,皆由得到利益的後人評說。

入夜,月光皎潔,透過珠簾,恰好照亮了蘇博半張臉,村子裡有很多孩童哭聲,他被吵的睡不著,起身坐片刻後出去透了透氣。蓮花池水上有螢火點點,晶瑩的冷光,夜風,還有池中泛著漣漪的月影都讓人覺得美得不可理喻。

召喚魂魄的蓮花池……梅生說過梅氏族人難以生育,孩童應該都是祭司召喚而來的魂魄降世而來,而天空中的那些囚徒們已厭倦人間,總是彼此推搡排擠,青蓮村就算有孩子,又怎會有那麼多?

哭聲此起彼伏,村子裡好像每戶人家都有了孩子。

“睡不著嗎?”梅清懷裡也抱著個嬰兒,正拍著孩子背輕搖著。

“你的孩子?”

“不,是村子裡其他人的。”梅清懷裡的孩子雪白可愛,見蘇博盯著孩子,問道,“要抱抱看嗎?”

小嬰兒很柔軟,蘇博像手捧著塊嫩豆腐,生怕自己再用力這孩子就會碎了。這應該是個女孩兒,睫毛很濃密,正隨著呼吸發顫,嘴唇邊還有紅潤的水漬,就是眉頭在緊皺,好像正在做著噩夢。蘇博也學著梅清剛剛的樣子,在懷裡輕輕搖晃她,臉貼著孩子,輕聲細語地說:“乖……乖……睡吧……睡吧……”

貼近這孩子的瞬間,讓他汗毛直豎的感覺向他襲來,不受控地閉眼,他眼前並非閉眼後的黑暗,陷入了他熟悉的幻覺。

天空高台之上還有他無數的同胞在為沒能使他們脫離輪回之苦而感到遺憾,死去後的梅生自然也來到了這裡。天地間最完整的神明魂魄便是梅生,她的力量曾經隻被從身體裡分離出來的梅含分走過,哪怕她在這個輪回台的最邊緣,上麵的靈魂也無法將她擠壓下去。

高台上永遠無法承載全部的梅氏族人的靈魂,注定會不斷會有墜落人間的族人,儘管她認同沈寒明的凡人自有凡人來拯救,但隻要有一個梅氏的靈魂墜落,人世就不隻是凡人的人世。

殺了梅含不過是殺了另一個她而已,從一開始沈寒明那種人的願望就無法實現。

無情無欲的神最初必然是善的,同情人間生出善,厭倦人間生出惡。但人間的生靈千萬,隻不過人間哪怕沒有神,那裡也不隻是人間。

她又在完成一個不可能的夙願,她又錯了。

梅生推下了高台上的所有人,底下是攪動的人間漩渦,她也跳了下去。此刻高台之上沒有梅氏的靈魂,都在人間!

“每次梅生的肉.體死後她的靈魂就會恢複之前所有的記憶,她會一次次推下我們所有人來到人間,青蓮村也用不著祭司來招魂轉世了。”梅清道。

蘇博懷中的嬰兒轉醒,哇哇大哭,眼淚淌到蘇博手上時分外滾燙,他由著她哭,苦笑道:“是你啊……”

“今世她是完整的,我給了她完整的名字。”梅清摸了摸嬰兒柔軟的頭發,道,“梅含生。”

蘇博在祭司死後也一直住在蓮花池邊的屋子裡,成了轉世梅生新的監護者。精心照料她的感覺並不能緩解他對那個前世梅生的思念,這個孩子是梅生,也不是梅生,他難以愛她,這個孩子看起來也並不對他有愛。

也許是照料她的蘇博沉默寡言的緣故,她自小也不愛說話,蘇博偶爾帶她去逛人間集市時她也沒有太開心,總是隨意挑了幾樣吃用之物就回去了。蘇博本以為她永遠會是這幅淡漠的性子,直到一次下山後,她讓蘇博給她去買胭脂。

蘇博從沒見過她塗胭脂:“要一起去挑嗎?有很多顏色,我不知你喜歡哪種。”

“你挑吧。”現在叫做梅含生的她坐在賣餛飩的小吃攤邊上,頭也沒有抬:“我在這裡等你。”

玫紅略豔但她白皙如雪塗起來不會難看,桃紅,緋紅,還有摻著金粉的石榴紅也很不錯。除了顏色,還有茉莉香,薔薇香,百合香,蘇博挑選了很久,後來覺得還是全買回去讓她親自挑,每個胭脂都可以抹著看。

等他回去那個餛飩攤時,遠遠看見一個少年人坐在她身邊,她食量不大,可身邊已疊了三個碗,顯然和那個新朋友邊吃邊聊了很久。雖然沒有過多的笑容,但黑亮的瞳眸不斷在閃動……她很高興。

忽然梅含生的餘光瞥到了蘇博,有些發怔,但還是接著和那個少年說話,蘇博識趣地停住腳步,直到那個少年離開,才帶著給她買的胭脂過去。她在裡頭挑來挑去,還是拿不定主意:“這麼多……你覺得我抹哪個顏色好看?”

“都好。”

她不再和他多說:“走吧。”

她的情.欲之心不會落在他身上也是意料中事,蘇博也並不愛這個空有梅生前世靈魂的人,她模樣和前世不一樣,聲音,舉止也都是截然不同的人,自己在她身邊像兄長,像父親……就是無法成為戀人。

後來蘇博也不再頻繁護送她下山,她去的人間時法術足夠她護身。

蘇博被數十年前的羈絆圍困,在她出嫁時也無法誠信祝願她,在她成婚那日正欲離開時,她在新房中突然瘋癲地尖叫起來。

蘇博半隻腳都已踏出青蓮村,梅氏族人告知他村子裡出了事,他連發生了什麼都來不及問,即刻往回趕。

婚宴上到處都是被砸爛的東西,她的新郎已被其他人施加蠱惑法術麻木地被扔到了一邊。不隻有梅含生,還有當年一同與她差不多時間出生的孩子都在那天發了瘋。

雙瞳失去焦慮,一連串她們難以形容的恐怖幻覺讓身體止不住的流冷汗,她們扯著嗓子哀嚎,甚至嗓子眼裡流出鮮血也無法停下來!蠱惑法術對同族無效,她們的身體又異常堅韌,蘇博無法,將她們一一用鎖鏈困住,全族守候著發瘋的人足足有一個月才等到這場變故停止。

當年見過第一世梅生的所有人隱隱也有數了。

這是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