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梁砸斷了蘇博半個腦袋,不知過了多久被人當成屍體挖了出來,陰雨連綿,他在冰冷細雨中蘇醒。挖他出來的人見著他缺半個腦袋還從地上爬起來立刻驚呼見鬼了!立刻要喊人過來,蘇博不想再看到任何混亂,一邊修複自己的身體,同時給所有見證他這幅模樣的人施加蠱惑法術。
在修複自己缺了的半個頭時他摸到了自己的腦漿。看來不死藥是真的,他真成了不死之人!自己吃下了一顆,那麼原本要給梅生服下的那顆呢?
他最後記得不死藥好像滾到了地板上,對所有圍觀者施加蠱惑法術質問,也沒有人說自己見過像珠子一樣的不死藥。
蘇博用蠱惑法術命令所有人尋找另外那顆的不死藥,可就算掘地三尺也未曾找尋到。
雨後坑裡泥濘不堪,他徒手在裡麵胡亂挖著,坑外長起了小草,內麵卻未曾有太多積水。
有龍的氣息。
龍不應在深山洞穴的靈潭中,怎麼出現在這裡?
“我的藥,你見到過嗎?”
回應他的聲音與曾聽到過的不一樣,一聲悠長龍嘯後天空再次潑下驟雨,仿若他起惡念的懲罰。龍嘯中的含義印在他魂魄之上,告訴他:
“他們已重入輪回。”
“還給我!”
“你已用千萬人不入輪回的代價獲得了長生藥,現在還要再剝奪千萬人入輪回的權力嗎?沒有人需要長生不死,所以我前來超度他們。”
盤踞在此的不是蘇博所見過的黑龍,它並不司掌災禍,也沒有樂趣和蘇博奉陪下去。
神之子們這樣不斷輪回的生死遊戲白龍已不知見了幾回,隻有這次的代價最為慘烈。它也在救蘇博,不死藥裡的靈魂不經過淨化轉生,僅被製成藥吃下去延長那些無意義的漫長時間,一定後悔的,而這種後悔無法逆轉,生不如死,求死而不得。
京城據說又迎來了幾十年不遇的大雪,今年落下的初雪就不停歇地下了快半個月,白茫茫一片皆是死氣的純淨。京城的主人換了之後,這裡在幾十年間再次迎來複蘇的繁榮,新貴族們的服侍頗為繁複誇張,還有不少赤發金發的西洋人,似乎來自於更遙遠的國家。曾經讓人又驚又歎的草原馬在京城各處可見,能吃到的東西也比幾十年前舊王朝浩劫時要豐盛得多。
當人們逐漸習慣了彆扭的繁榮時,苦寒的雪讓京城又出現了不少乞丐,人們的三六九等再次分明,高位者再次施舍虛偽的和善,城裡架起了粥棚,一大早就排起長隊,大家冷得一句話也不說,就算說了,在這萬籟俱寂的天氣裡也使不出力氣,說出來也聽不清楚。
蘇博撐著傘出來買酒,異族的酒很烈,他日日都要飲才能稍稍緩解焦心之痛。他不知去往哪裡才能找到梅生,但天下人都知道京城,或許她會隨著人流再次吹落再此。
傾瀉傘柄滑落積雪時,他見到了那個蒼白身影在粥棚前的長隊裡時隱時現。
蘇博都不敢認。
她的頭發蓬亂乾枯,臃腫的破棉襖下手腕細的一捏就可斷,她還是她麼,她的銀飾呢,她的法力呢,她乾嘛要讓自己成這幅樣子!
蘇博也不敢喚她的名,拉她出領粥的長隊時問道:“你連碗都沒有,粥打算怎麼喝,手捧著喝?”
他隨即看到自己拉著的那隻比枯枝白骨好不了多少的的手,她的掌心都是水泡,剛才他的動作略急,那些可能就是被燙出來的水泡被磨破了,正在他掌心血肉模糊地流膿水。
蘇博呼吸險些凝滯,勉強低啞出聲道:“你不需要飲食吧,何必浪費他們稀薄的熱粥。”
梅生睫毛顫抖著,從前她那雙瞳眸總是勾勒出一條鮮明的線,現在她睫毛卻像稀疏殘破的蟲翅,她的腹中咕嚕嚕一陣響,難受地蹲下來,胃部攪動的疼痛甚至讓她口吐鮮血。蒼茫的天地間,她的血猩紅刺目,呼吸沉重,口中的呼出的白氣暖的她臉上的雪融化,那張臉看起來更臟,虛弱得就要就此消散。蘇博扔了傘,拽她進自己懷中,將她的臉摁進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膛上,讓她聽自己狂亂的心跳。
將梅生帶回住處後,蘇博就發現她昏了過去。她一動不動,氣息微弱,就在這裡,哪裡都不會去了。或者說,她自己把自己綁在了這裡,是再也不會離開了吧……
他治好了她內臟裡的傷,可她看起來仍然飽經疲憊之苦的人,再也恢複不了原來的仙人之姿。幽幽轉醒之後,她摁著自己肚子難受地說道:“我好餓!”
蘇博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她說好餓……
猶豫之間,她又問:“有什麼吃的嗎?”
蘇博整日都在飲酒,當然沒有準備什麼吃的。他連忙出去買了隻燒雞和炊餅。她起床坐在桌邊,兩手抓著雞翅也不撕扯,隻摁住了,悶頭大嚼大咽,時不時抬頭也是為了抓旁邊的燒餅,混著雞肉嚼了不過三四口就要再往下吞咽。
“慢點!梅生,你慢點!!”
他忙給她倒水:“會噎著!”
她果然噎住了,灌下整杯水,直到嗓子裡的東西滑下去,她額頭上已憋了層汗。
“還餓?”蘇博問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餓?既然餓……有無數種辦法控製凡人,又為何淪落到……現在這樣?”
他輕擦她額頭上的汗:“你故意的嗎?”
“為什麼不回答?”蘇博急迫地道,“去了哪裡?”
梅生用衣袖胡亂地擦了擦嘴,用有生以來最溫和的語氣安慰他:“我回來了。”
她甚至還在笑:“我回來了,蘇博。我會留在這裡,在你的身邊。”
他要快被她的笑容迷惑,再次緊緊擁抱她:“梅含呢?”
“我殺了他。”
“用了很長的時間?”
“是啊。”梅含是她創造出來的,是從她身體裡分離出的一部分,以往的勢均力敵都是梅含的錯覺,她當然能殺了他。
“你回來就好,我不在乎的,我有無儘的時間等你,我終於等到了!我們也不用一直在京城啊,去其他地方吧,隻有我們兩人!”
“我喜歡京城,我喜歡人多的地方。”她的聲音悶悶地,蘇博稍微鬆開手,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竟喜歡熱鬨了麼?也好……那我們就在這裡長久的住著,但要是人間還有叛亂的話,我們也要另尋他處居住啊!”
“好……唔……”梅生已經餓了太久,吃下油膩的肉食難以消化,不過才說兩句話的功夫就感到反胃,吐出一團帶血的穢物來。
“你……”蘇博盯著她吐出來的東西很久,直到她稍稍好些,才拍著她的背,給她喂水讓她漱漱口:“你不想長生?”
梅生目光移開,沉默替代了她要說出口的答案。
“你的那顆不死藥不見了,我找不到了,沒有梅含的話世上也沒有人能做出來不死藥,我也很難再在幾十年間殺掉千萬人。你騙我,說什麼和我永遠在一起,沒有不死藥你根本就無法長生!””
何況那千萬人的靈魂需要曆經折磨才能被製成不死藥,若沒有毀天滅地的災禍又如何能做到?
“蘇博。”她看起來很平靜,“我已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我的心和魂已老朽,不適合再活下去了。”
蘇博覺得她在胡言亂語,什麼心魂老朽,什麼叫不適合活下去?她瘋了嗎?為何不願長生,為什麼要求死!
“究竟你我之間還有什麼阻礙,我對你的愛,不足以讓你為我長生不死嗎?我已能永生,我需要你相伴,我愛你!”
蘇博在梅生消失的這幾十年的時光中嘗試過數次瘋狂的事情,不用法術自己受傷的身體也會以驚人的速度恢複如初——用法術蠱惑了劊子手一刀把他的頭砍下來扔的遠遠的,他甚至能承受斷頸之痛保持意識清醒。
他看見自己的身子如複活了的妖魔,朝著他自己的頭蟲子似的爬了過來,捧起自己有意識的頭顱又安回了原處。
複原之後見疤痕都沒有留下。
蘇博死不掉,完全死不掉,他漫長的生命才有了開頭!
梅生不想否定他的愛,也不想解釋自己是不是也愛他,她愛他,她已經說過一次,這個承諾在今生都會深入骨髓。她愛他與是否選擇永生沒有衝突。她吃下不死藥也是愛他,她不想永生也不會消減分毫對他的愛。
如凡人之間的愛,一人的死亡,也並非需要另一個人死亡來驗證。
“你渴望長生才會吃下不死藥,不是因為愛我。”
“我是因為愛你!是因為愛你!所以想和你永生!”
“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想長生,蘇博……”她搖頭,“我從來沒有。”
梅生在接下來的日子一天天地老去,很快銀絲滿頭,蘇博撫摸過無數遍她眼角的皺紋,療愈的法術也無法逆轉。他收集她掉落的白發和自己的頭發,穿上玉珠子綁在她的腕子上。梅生很喜歡,時不時要臉貼著手鏈蹭一蹭,她看向他的手腕:“隻做了我一人的?”
“沒有必要做我的,你死後,它會戴在我的手上。”
“嗯,一定要緊緊纏在你的腕上,我會護佑你。”
“你都死了,護佑什麼?”
“神佛會護佑,我會向他們祈禱。”
梅生果真開始去寺廟,高山中的廟宇雲霧繚繞,連綿不絕地青石台階冷硬濕滑,她風雨無阻地每日去那裡燒香,跪在蒲團上,接受那些虛假之神們的注視。
她開始相信祈禱中有更玄幻奇妙的力量,能促使她的祈禱成真。
保佑蘇博吧。
保佑他。
他是特彆的,他是真心想長生之人,護佑他絕不會擾亂秩序,護佑他絕不會被人的力量抹殺。
山腳下斷手殘肢者的乞丐也正在祈禱,明明還活著,他們渾身卻都是腐敗的臭味,正逢入秋,紅葉飄零,他們坐在枯枝敗葉裡正在啃食山中長的野梨。那梨梅生也吃過,沒有甜味,又苦又澀,隻比樹皮好下咽些。有兩隻蝴蝶從她眼前翻飛而過,她伸手抓住,翻開手掌時已有一隻蝴蝶的翅膀被她捏碎,正在無聲地抽搐。
她救不了那些人的。
也沒有必要去救。
他們不需要神,他們自己會拯救自己。
蝴蝶在她掌心晃動,剛才的蝴蝶翅膀已被修複好了。
“蘇博?”她回頭問道。
然而蘇博今日沒有與她一同來這裡。
她獨自一人來的,她也意識到剛才施展了那從來未曾用過的法術——療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