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族眾多部落聯合攻打中原,邊境駐守的我軍皆無力抵抗異族的雄兵鐵騎,戰況摧枯拉朽式得一邊倒。堆積如山的屍體無人掩埋,血肉濃水滲透進地下,地上的皮肉猛漲得像蒸籠裡剛做好的饅頭,引得天空中的渡鴉盤旋其上數月不散。黑龍在地下汲取著死者靈魂,不用再等太久……不死藥就快為此功成了!
皇帝許諾給貌合神離的臣子們的都是絕不會實現的犒賞,一意孤行任用不適合的人做將帥迎敵。軍隊節節敗退,甚至有士兵竟乘著混亂殺了將軍,撿起敵人的盔甲穿在身上願意投降服從異族!沒完沒了的瘟疫、層出不窮的逆賊,讓活著的人拋棄了所有的信仰!
逆境求生,如去除了所有鱗片的魚,要帶著難忍的疼痛跳過龍門,難如登天。
夜深人靜之時皇帝會發瘋,在寢宮內屏蔽左右,用先帝的木匠工具雕刻佛像,一開始他不會雕刻臉,神像麵目模糊,庫房裡已堆積了近千尊,他的手藝漸漸越來越好,在近千次的雕刻當中,不知從哪次開始,他為神像描摹了五官,隨後個個眉眼靈動精妙絕倫。他在瘋狂地執念中偶爾會抽離出來,自嘲自己祖先一脈可真不是做皇帝的料。
沒救了……
沒救了……
到底還在折騰什麼?
沒救了!
“沒救了!!!根本就沒救了!!!”皇帝被無可挽回的自家天下的兵敗擊潰,瘋魔似的搗爛了木頭人像的麵目。
皇帝以為自己拿的是砍刀,正在北方殺敵。弄出來的動靜有些大,侍奉的太監忍不住偷偷從門縫往裡頭瞧,看見天子的威嚴全無,脾氣和幼童已無分彆。太監不敢也不忍再看這樣的陛下,天空陰暗灰敗,日光再難傾瀉而下,紫禁城上的這片天恐怕失去了龍氣。
皇帝慘叫著把手裡的木雕扔出去,捂住臉向後倒去,他大喊:“來人!快來人!救命!不要過來!”
室內已設下結界,再透過門縫窺視看到的都為幻像,梅生讓皇帝叫聲凝結在裡頭,無論喊得多麼大聲都不會有人進來。她在他身側蹲下,拿開他的手,讓他看著她。
皇帝渾身打顫,微微睜開眼,見到梅生他撲上去抱住她:“救我,救我!彆讓我看這些東西!我害怕!”
“什麼……”
“你會法術吧?求你彆對對我施法,我害怕,快要死了!”
皇帝看到這座宮殿裡成了風沙呼嘯的戰場,千軍萬馬在此處奔騰而過,咆哮嘶吼聲震耳欲聾,血腥味還有鐵鏽味都刺激得人頭皮發麻,健壯威猛的戰馬高抬前蹄,都從他的頭頂越過,鐵蹄上都有倒刺狀的鐵釘,他已感受到數次自己腦子被踩得個稀巴爛!他捧著頭,掌心有了什麼軟軟滑滑的觸感,他涕淚縱橫地哭叫:“我的頭好痛!我的腦漿出來了!我要死了!救我!”
天下夙願凝結在這位瘋癲的皇帝身上,他的“欲”現在是人世間最狂妄的“欲”,求生也好,求死也好,所有不能實現的願望中隻有這個願望最急不可耐。
天下人要天下安定,天下人又懷念著這個王朝曾經的輝煌……實現末代皇帝的願望,等同於實現數千萬人的願望。古往今來,數個王朝都曾經曆過這樣的求生死局,數位梅氏無人也曾如梅生這般俯視著可憐的帝王。
亂世降下神跡,如在熊熊烈火中降下滔天洪水。火焰固然熄滅,可衝擊的水流蒸騰的出水汽餘熱會促使一種難以估計的能量。幽幽白色水汽中飄出雲霞似的鬼火,點燃了宮殿中的細軟娟紗,水火交融的混沌中,皇帝的身後現身了一群英魂,他們是這個宮殿曾經的惡主——曆代君王。
這些英雄之後的魂魄們君臨天下時無人不享儘富貴,他們被曆史書寫為明君,可無一人不是荒淫無度暴虐成性,史書上被他們書寫成了傳說故事,而非真相。百姓們被皇帝們視作玩物,他們維持著傲慢的神態,將當今皇帝護在身後,其中一位朝梅生伸手。
那隻手想抓住梅生,想拽住她的衣襟,迫使她的行動,惡狠狠地命令道:“續我朝天命!”
其餘的魂靈紛紛湧上梅生跟前,但每向她走出一步,他們的身影就會變形,正在變得老朽細瘦低矮,前赴後繼地撲倒。這些靈魂正變為烈火之鎖牢牢纏縛她,怨念深重,頃刻間灼燒了她那身多年不曾破碎一絲一線的黑衣。
“嗚……”梅生痛苦的呻吟,大汗淋漓地在這突如其來的痛苦中煎熬。她沒料到這些靈魂的意誌中夙願深重到居然能將她的感知變為了肉體凡胎!好痛………好痛!快裂開!快變為碎肉了!
凡人對這種痛苦很是熟悉吧,他們饑餓時病入膏肓時也都會這樣,是她軟弱,是她的曾經的身體軟弱才會承受不了這些!
她忍不了了,她緩慢地垂首,地脈當中黑龍白龍同時在天下信仰交彙處盤踞,她乃天空中神星垂落之子,天下命運皆在她的掌心中扭轉,她若回應這些曆代帝王靈魂們的祈禱,地下主福禍的黑白雙龍會倒轉其位,這王朝天命便可延續!
古往今來,每一任王朝都曾經曆過多次這樣的時刻,世人眼中的英雄其實非英雄,靠的也許就是這神力。
梅生正準備回應,而她的背後突然有了不知來自天堂還是地獄的怒吼:“你怎麼敢!”
“你……怎敢?!!!”
他的聲音帶回了梅生的快被痛苦迷失的理智,消減了鎖鏈的灼燒之苦,她記得他的聲音,他死在她懷裡之後,她為他流過淚。
為什麼梅生會墜落呢,她本高高在上地俯視那些囚徒們,他們的那根絲線本不可能把她給拽下來。
那是她自願的,她聽到的祈禱是像沈寒明這樣的靈魂所發出來的,可憐的,可敬的,心懷無窮愛意的祈禱,非自身生死與否的愛,為天下,為了某種惡意中生出善的愛,為了肮臟的東西在鮮血裡流淌的愛……她悲憫地俯下身,想親近那些可憐的家夥。
……真是了不起,真是厲害!你們好厲害……彆怕,我會保護你們,所有願望,我都實現……苦痛由我承受……
“不準……不準乾預我們!人的痛苦人來承受!”沈寒明的聲音還在她耳邊,最後那些痛苦消散無蹤。
“消散!”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這裡現身,言出法隨,束縛梅生的鎖鏈斷裂。
在梅含身後的蘇博急忙查看她的傷勢為她療愈:“紫禁城破,這裡也馬上成為戰場!走吧,彆和凡人攪在一起了!”
梅含越過他們二人,在仍然瘋癲的皇帝麵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容反抗地抬起皇帝的下巴:“我這是恩賜。”
他用蠱惑法術麻痹了皇帝的感知,活擰下來了這個帝王頭顱。鮮血在斷頸處沸騰卻未溢出,斷了頭的身子仍像還活著,算是乾淨體麵。
梅含又整理好皇帝散亂的鬢發,將歪掉的頭冠扶正,梅含那隻手真是神技,觸碰之後,皇帝那顆頭顱看起來真是精致到了極點。
異族軍隊攻進皇城見到就是這樣一副奇景——一塵不染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央有個白玉盤,裡頭盛放著一顆皇帝人頭,頭顱周正,麵龐柔和,尚且睜開眸子,就像這顆人頭還能說話一般!
玉盤中的頭顱簡直不像人的頭顱,那平靜的殘屍如廟中佛像斷裂滾落在這大殿中,這等詭異的死相令先衝進來的一部分士兵震撼得頭皮發麻,比身處血腥戰場更覺得恐怖,若不是鐵甲僵硬,恐怕膝蓋一彎就要在這裡跪下了!
紫禁城的主人換了新的名字,新的王朝,新的輪回又重新開始。飛升的階梯已毀,天空上的的靈魂無聲地哀嚎,他們再次錯過了解脫的機會,下一次天下命運的輪回還不知要過多久……
流落於青蓮村之外的三個仙人在天地間時隱時現,他們隨身的金銀珠寶即便在軍異族的地盤上也能成為座上賓。
不死藥已成,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能阻礙蘇博永遠和梅生在一起。多年來的執念已唾手可得,沒什麼好害怕的了,他要在與梅生長生不老的廝守前完成一個莊重儀式,鳳冠霞帔十裡紅妝倒也不必,他吻了吻她的頭發:“我們成婚吧?我們穿喜服成婚,像尋常人那樣。”
蘇博如願了,她沒有拒絕,眼神放空地越過他,隻看梅含。
梅含笑了笑:“不必回青蓮村了,什麼天命,什麼道的真理也不用找了,隻在人間玩樂不好麼?你看看愛你的這個人,他永遠陪著你,會在你做噩夢時安撫你,永遠不會寂寞的。”
她盯著梅含唇邊刺目的笑,問道:“不回清蓮村的話,你打算去哪裡?”
“哪裡都想去!隻要有人存在的地方,穿過西方的山脈,東方的海洋,那裡會有新的大陸,我會周遊世間!”
在婚禮上梅含準備的不死藥有兩份,他一顆給了蘇博,蘇博毫不猶豫地吞服。他並不害怕這是毒藥,自從他會了法術後他已經試過了,現在他的身體裡即便吃了砒霜,吞下硫酸也不過隻有些微痛苦,過不了多久就會好。
長生不老藥梅含僅製成了兩顆丹藥,皆是千萬冤魂煉製而成,吞服之後便挪了千萬人數十年的陽壽在自己身上,接下來時間將不再蘇博身上變換,他可以幾乎成為永恒不死不滅的存在。蘇博曾問過梅含:“隻有兩顆,你不會給我一顆假的,自己去服下真藥吧……”
“不會。”梅含哼笑,“長生不老的修煉不易,但隻是對你來說不易,我和梅生隻要有那個意思做到自然不難,你不信我不服藥可就沒有任何長生的法子了?放心,吃下藥你想死也很難死,自然這也對梅生有效!”
“藥為什麼又有兩顆。梅生豈不是不用?”
“我說了……要有長生的念頭才可以長生,梅生可不願意長生。”
確切來說是所有梅氏族人都不願長生,隻有蘇博,他是特彆的……
蘇博咬牙,直到口中有了血腥味才放鬆,他覺得渾身力竭:“為什麼,她愛我不是麼?”
“她不愛你,吻你抱你就是愛你?神沒有那種感情。”梅含又道,“不過她愛天下人,不然也不會墜落,如果你也是天下人中的一份子,那麼她那龐大廉價的愛多少也會分你些。”
蘇博在祈禱。
給我一些廉價的愛吧。
求你!
你會聽到麼?你會回應麼?
……
梅生被紅燭包圍穿著嫁衣的時候扔開了不死藥。
她撫摸著蘇博的臉:“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回去。”蘇博在流淚,“即便在重來輪回再見到你,不是今世記憶的你就不是你,不要,彆離開!”
“我從未離開,一直在看著你。”
“那就吃下藥,和我活到海枯石爛的那天啊!”蘇博還在求她,“我們也可以周遊列國,去北方吧,去北國雪原看漫天飛雪,那裡很靜很美,絕不會在看到血流成河的汙穢,你何必再想著救世人,何必再與天下之苦感同身受!”
“我怎敢和天下人感同身受。梅氏族人的靈魂相互連接,但靈魂本質上是獨立的,我從來都與你同在,記憶不過是過眼雲煙的夢境,我從來都不曾離開過你,我曾注視過你一段你無法想象的漫長時間,我記起來了那段記憶,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愛你,超越生死之愛,何況生死於靈魂而言毫無意義,我便能立下誓言,不論生死,我永遠愛你!”
梅生從未用過這樣溫柔的語氣和蘇博說話,可從始至終,她還是未承諾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能長生。”
“為什麼?!”蘇博崩潰地大喊。
“他是我創造出來的。”她與梅含對視,“他的靈魂,他的這具肉.體,都是從我完整的魂肉中剝離,我若是永生,他也會永生。”
世人不需要誰的拯救,他們自己會拯救自己。
梅生輕而易舉地也看穿了梅含的欲望,他要人間遊蕩,她若永生他也不死而強大,他必然陶醉於人間的極樂,源源不斷不斷追逐罪惡,權力,陰謀,凡事惡的總比善要來的痛快刺激!
她不能讓梅含活下去,他一定會成為天地中乾擾秩序的存在,他會成為禍害之源,他強大靈力施展的法術會成為源源不絕的屠殺輪回的開端!
梅含冷聲質問她:“我的靈魂是不過輪回之路的。梅生你要殺了我的話,我就無法轉生,你不覺得天地間隻有我一人無法轉生不公平嗎?”
“怎麼隻有你無法轉生?被你製成藥的那些凡人靈魂都無法轉生。”
梅含爭辯道:“他們都過了多少輪回了,我是初生,我是這世間最年幼的孩子啊!”他才來到人間不過百年,還有無數的事情要做,他怎會甘心死去,如果她不願吃下去長生藥,就打敗她,折斷她的手腳,讓她殘留一口氣,永遠封印她就是了!
“風來!”
“風來!”
梅含和梅生同時召喚風陣法術,室內燭火在風陣中不滅反成衝天火之漩渦,屋頂被震飛,蘇博被掀起的火浪震飛又燒斷屋脊砸暈,昏死過去之前,他看見梅生褪下了那身礙事的紅衣。
她終究不是他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