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420 字 3個月前

十九殿下,不,現在應該是皇帝了。

隆重的登基大典由孫倪親自主持,滿朝文武維係著一派祥和,那時朝中的上位者仍不思進取,改朝換代那該有的緊張半分沒有,那些自以為喘不上氣的清流也未從立新帝的新氣象中看到自己政權能從壓製中翻身的希望。

隻要孫倪還活著,皇權就不算什麼至高無上的東西!

養心殿內,剛從典禮上回來的皇帝正放鬆地癱坐在椅子上,由宮人們給他捏腿垂肩。孫倪隨後也進來了,對皇帝,也對自己的兒子說道:“今天起,您就是這個國家的主宰者,奴才就是您最忠實的仆人,您放心,奴才會為您將所有的難事都解決了的!”

皇帝沒什麼笑意,本不想正眼多看孫倪,冷淡卻輕飄飄的話倒十分像謙遜之人才有的禮貌語氣:“有心了。”

孫倪從未覺得自己的責任如此大過,忠心耿耿得日月可鑒,現在滿朝上下誰都有可能是奸臣,唯獨他不會!如今他要做忠臣,恨不得做屈原,他要好好教導皇帝,把自己的才能都展現出來,讓皇帝佩服,更讓皇帝明白,他沒有惡意,他會輔佐這少年帝王成為千古一帝!

他教導皇帝怎樣最有效率的處理公文,怎樣理清朝中權臣關係,那無數條關係網在皇帝腦中縱橫交錯成一副棋盤。

在孫倪問他:“可看得出其中破綻?”

那些破綻也是這權之棋局中誰都能看出來的。

死水要清,還需活水。

消失便行了。

孫倪安插在京城各處監視的人在一夜之間隱沒……越氏還在與之顛鸞倒鳳之時,孫倪多年裡搭建的權力高台就轟然倒塌,他被闖進來的帶刀侍衛拖進大牢,他狂怒地叫囂著:“你們好大的膽子!梅含!梅含!怎麼回事?”

梅含、梅生無一人現身。

關押孫倪的牢獄連窗戶都沒有,黯淡無光,他被接連不斷隻痛苦卻不致命的刑罰折磨,感受不了時間到底是怎樣流逝,過了一天,還是過了兩天,興許過了幾年吧……他又開始不斷咳血,嘴中的牙也被拔了,他不敢閉嘴怕被血糊的窒息,苦的像個最蠢最可憐的乞丐。

梅含點著一盞燈從陰影中走出來。

“義父……”他聲音聽起來很是幽深冷靜。

孫倪雖被梅含治好了傷,但傷痛還暫時殘留在身體表麵,他顫栗著跪倒在地,一時起不了身。梅含也半蹲著,道:“靈力之血……我是說陛下身上有您的靈力之血,他是您的兒子,按理來說靈力要比您更低微才是。可最近陛下靈力之血卻躁動得厲害,我總不能用法術對付陛下,所以姍姍來遲,我帶您離開。”

孫倪還在顫抖,他的頭發沒有被法術變得光澤柔順,淩亂得還是那麼狼狽,自然再顧不得什麼權力這些身外之物,他願意離開。

“長生不老藥!”孫倪拽著梅含,“藥什麼時候能做好!我在城外還有財寶,我要吃了藥帶著錢遠走高飛,京城……京城我早就待夠了,我也很想念青蓮村,我要到那裡隱居一段時間。”

“長生不老藥尚未完成,還需一段時日,若是離開可能會功虧一簣。”梅含道:“要不梅生護送您一路回去。”

那刻時間開始轉動便快了,孫倪被梅含身上脫下來的衣裳包裹住頭,他不能見光,更怕光照在他身上會灼傷他。

在光明之中他好像無處可逃。

在逃亡的路上馬車顛簸個不停,這令孫倪養尊處優多年的身體不停的想吐卻又吐不出來,邊擦冷汗邊問道:“我們要多久才能到青蓮村。”

梅生掀開馬車簾的瞬間孫倪爆怒,罵道:“不準掀開來!”

梅生放下車簾,道:“才出京城不遠,還要多久,我也不知道。”

“什麼叫你不知道?”

“我隻知道應該是往南去,當年是你找到青蓮村,又是你帶我們到京城來,我也如現在這樣坐在馬車裡,怎麼會記得回去的路。”

那是多少年的事?孫倪想破腦袋也想不起來,是過了二十年還是三十年了,誰能記得那時遙遠的路途?他猛然抬起頭,梅生波瀾不驚地與他對視:“你還記得回去的路嗎?”

梅生多麼年輕,與開始初見大不了幾歲的樣子。

她輕描淡寫的說法讓逃亡顯得可笑。

孫倪低吼道:“我自然也不記得!”

數十支羽箭在馬車外的樹叢中射了過來,梅生的靈力在狹窄的空間內張開格擋的無形盾牌,刹那間馬車被扭曲的空間撕扯得粉碎!而孫倪也跌落在地,外頭現在是連綿細雨,泥濘滾了他滿身滿臉,他慘叫著喊救命。

雨絲在梅生頭頂被隔絕開,她還在這裡,接住了一支再次射過來的箭——那支箭射的力度極大,梅生險些沒握住。

追兵們從樹林中一一現身,孫倪在他們之間看到了最不該出現的人。

陛下——

孫倪看見自己的兒子正拉弓搭箭,對手下的官兵們命令道:“殺了他!”

“不要!”孫倪哀嚎道:“陛下,你不能這麼對我!”

要他性命的人都衝了上來,梅生站在孫倪麵前,為他當下所有的刀光劍影,凡人的武器自然傷不到她分毫。

她就快反擊了。

為了護住孫倪,她抬手再度揮下時,會死人的——

“梅生你給我滾開!”孫倪對梅生道:“不準傷害陛下!”

梅生消散在風雨中,沒了她的保護,孫倪被箭射得像個刺蝟,又回到了爬著臭蟲的牢獄。皇帝還命人拔掉了他的舌頭,塗上金瘡藥吊著他一口微弱的氣,連續幾夜都到牢中來詰問:“知罪麼?”

知罪否?何罪?認嗎?不論是什麼樣的答案,提問者都不是為了聽答案而問,隻是享受詰問時居高臨下的掌控感。孫倪暗紅的口中發出嘶啞的聲音,像不解,像委屈,仿佛審問自己的是個暴君……

越是這樣想,皇帝便越覺得痛快,他未必想做明君,自古以來做皇帝做明君有什麼意思,既然前人中無明君,他做個無賴也無妨。

“國之敗類,無數人因你而死,死後你必將墮入地獄。你不忠、淫.蕩、虛偽。竟然染指我的母親!”皇帝道:“你不會以為自己是我的父親吧?”

孫倪淚眼朦朧,口中溢出鮮血——吾兒!

他無聲地哀嚎,陛下怎麼會不是他的孩兒,老皇帝醜陋無比,怎麼會生出如此英武的孩子!陛下就是他的孩兒啊!

吾兒——你從頭發到腳都像我啊,如今你冷酷乖張的性情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也玩夠了。”皇帝舉刀,“去死吧你!”

梅含煙霧般一點點現身,半透明,監牢中僅有孫倪能看到他的身影。孫倪被抓回來之後他一直都在,從未離開過,隻要孫倪召喚,他隨時能現身。

梅含的眼神中傳達著是否要我出手的意思,孫倪沒有點頭,他不要梅含救自己。

皇帝手起刀落,孫倪那顆腦袋滾到了地上。頭身分離的瞬間療愈的法術已再無作用,孫倪一定會死,但現在他未閉合的雙眼裡瞳孔還未擴散得漆黑一片,就是說現在他還有意識。

梅含麵帶微笑,眼眸中閃爍著紅光,那暗紅的靈力之光同時在皇帝的眼中流轉。孫倪見過這光,是梅生曾擅長的法術——蠱惑。

皇帝發狂地把孫倪的無頭屍體砍得亂七八糟,刀尖挑起了孫倪的下身,那裡頭血肉模糊也看不出來有過什麼器.官。監牢中燭火閃爍,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塵埃遍布,光線昏暗,這惡心的奸臣之血竟然鮮紅得刺眼,裡頭難不成摻了太陽的餘輝?還是奸臣平日裡吃的金銀珠寶,流出的血都非同凡響的金貴?

“把他給我煮爛了,剁碎了扔出去喂狗。”皇帝又毫不留情的說道:“骨頭渣子也得讓狗吃下去。”

已是深夜,他忽然覺得好累,很想好好睡一覺,他已經多年沒睡過好覺,現在已經沒有困擾他休息的障礙,以後他再不想拜佛吃素念經,明日起,他要成為一個符合他身份的帝王。

“來人——”

“在。”侍從應道。

“我腳下有血。”

侍從看了眼孫倪的慘狀,沒有驚恐得手腳慌亂,死人在這裡應該再正常不過,若是怕了,也不配承受皇城中的富貴。侍從隨即脫下衣服鋪在地上:“陛下,您踩在我這衣服上蹭一蹭。”

皇帝夜晚入睡時緊緊裹著被子,滿身冷汗浸透了寢衣,鼻腔內血腥味未曾散去,他覺得越來越冷,分明累得不行,卻怎麼也無法真的入眠。服侍的宮人聽到了他翻身的動靜,走進來問道:“您要召個人來服侍麼?”

“我要皇後來!”

宮人覺得自己聽錯了,“您未立過皇後啊……”

“我怎麼會沒有皇後,她與我成過親的,把她找過來!”

“陛下……您說的究竟是誰啊,宮裡有不少可以侍奉您的年輕女子,我都給您叫過來挑吧?”

“我要她來,她名字叫……叫……”皇帝太陽穴陡然疼痛,他拍著自己頭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要見的人叫什麼名字。

“算了,你退下。”皇帝困意又強烈襲來,繼續躺下,先睡了再說,不僅是名字,連要見那個人的想法忽然也不那麼重要了。

昏沉到極致時,皇帝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躺在床上,他背後鏤空了,在向上飄,緊貼身體的是一團陰暗濕潤的雲霧。他能看到自己伸展的手腳,他入睡了怎麼會看到自己的樣子,除非他沒睡,可人不會在雲霧裡的,他明白了自己應在夢中。他已很久沒做過夢,並非從前噩夢的延續,倒有意思呢。

他睜開眼,眼前有銀光晃過,他神經繃緊,但仔細一看,那不是刀劍的反光,是銀飾在晃動叮叮當當的,清脆如碎裂的月光。

皇帝握住了銀飾珠簾後冰涼的手,清醒時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的人,現在她這雙手主人的名字卻自然地浮現。他知道她非凡人,可憐巴巴地祈求道:“我殺了父親是不是要下地獄,救我……救我啊!我知道朝堂局勢還沒有亂做一團都是因為還有他扛著,今後他不在了,我會被天下豺狼吞吃個乾淨吧!”

纖細的手在他掌心動了動,像要抽出去,他快握不住那隻手了,慌忙將臉貼過去:“彆用你的法術,彆讓我忘記你……”

手仍從他的掌心中抽出來,無情冷漠至極,他都不明白如此冰冷的手為什麼要通過他的夢向他伸出來,帶不來一絲半點的慰藉,這隻手僅僅在模仿人手的模樣。

它非人之血肉。

皇帝在夢醒之前看到這隻手的掌心生出了唇齒,它開口對他說:“所有良心不安者都會在睡眠中泯滅人性再清醒地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