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竹(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731 字 3個月前

平大災之年還能糊口飯的地方大約就是在寺廟裡,百姓在昏暗的日子裡總能省下那麼一丁半點的錢送去廟裡,買不起一根香,求個順遂的符也是好的。

很多人快餓死了,但隻要頭還枕著土地,就還抱有希望,總要求求這求求那,越是無可救藥的人就越是能聽到傳聞——誰去哪個廟裡求了之後就靈驗了。

廟裡因為無稽之談的傳言香火不斷。

廟裡的一個少年和尚名叫李威。他出生於李家村,村裡的百姓有年歲長的常常說“李”姓血脈乃王族血脈,諸子先祖皆富貴榮耀。

李威出生時家中已經有了好幾個男孩兒,父母實在供養不起這麼多孩子饑餓的肚子,在他五歲時懇請寺廟裡的主持收他做弟子,五歲的娃娃沒什麼力氣進了廟裡也不能幫忙做些挑水劈柴的活,純是吃乾飯的,若孩子無家可歸倒可以考慮收了,但孩子父母尚在,廟裡不願意答應收了他。

過了兩年母親又生下了個妹妹,在小妹出生不到一個時辰裡大出血與世長辭,小妹也因吃不到奶水麵黃肌瘦,還不到半歲便餓死了。父親無奈背著一筐自己燒的木炭再次帶著瘦的如一把柴的李威去了廟裡,主持看著父親燒出來的寶貴的炭火勸道:“這匡碳你拿回去吧,冬日苦寒,你家可比我們廟裡更缺這些東西,孩子我收下了,隻是他在這裡恐怕比在家裡會更苦。”

父親隻聽見了主持願意收下李威喜不自勝,至於孩子以後的人生是在廟裡正經念經做和尚還是名為做和尚實則做個乾苦力的奴才,都不值得追究。李威七歲出家後父親每年年關將至都會帶來攢下來的乾糧來看望他一次,又三年後父親要隔兩年才能看他,如今他已年滿二十,卻已經足足有三年沒來看他了。

李威無從知曉父親是忘了他,還是也隨母親在連年饑荒中餓死了。他倒也不恨當年父親送他來廟裡生活有多狠心。

當和尚的那些年,隻有入寺大約三四年的時候需要負責洗衣做飯比較辛苦,等李威開始習字念經時偶然間被主持發現學東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自那以後院裡的粗活他就很少動手了,每日都能吃上一碗厚粥,還能時不時吃到酥脆的燒餅。主持常感歎他在過於年少時就出了家,若他生在富貴人家,命裡估計有個仕途之運呢。

李威背誦經文時更是比早開蒙的師兄們要流暢百倍,主持要他解釋一段經文的意思,即便他不肯定自己能解答正確,也能展開些聯想,猜出個七七八八。他深知一個人能被稱作博學,並非真得學上個十年八年,讀書破萬卷才行。大多數的書本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攏共也就是那幾個為善為仁為忠為孝的道理,人們也隻能聽懂這些道理……反複引出部分內容串聯起來也就是經文中的奧妙所在。

他想起故鄉老人們常講的祖先傳說,認為自己也許並不是世世代代都窮苦潦倒,說不定自己也是王室的後代。論講故事他要比村裡的老人家好的多,條理清晰找不出破綻,寺廟裡的孩子也總用崇拜的目光看他,當他是個英雄。

這種蠱惑人心的手段不是法術,這屬李威與生俱來真正的天賦!

成長為一個青年之後誰都不甘心還待在廟裡枯燥的念經學佛,李威也不能免俗,他請求主持讓自己出去外麵講佛渡人,獲得允許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的破了戒,倒背如流的經文箴言早拋到腦後喂了狗。

李威愛用化緣得到的食物分出一點來做陷阱,一開始捕魚抓鳥,嘗到美味的腥膻之物後又想法設法找尋更大的獵物,他能連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守候在蛇蟲遍地的森林裡,隻為歹隻野豬,對他來說倒不是什麼難事。

廟裡的和尚大多因為不吃葷腥麵黃肌瘦,眉毛和睫毛都掉光了,李威由於吃的不錯而麵色紅潤,眉目深邃,腦袋上的發茬青黑茂密,其他和尚都是半個月剃頭一次,而他短則三兩天,多則七八天就要剃頭,要不然就要和荒草似的長得茂盛極了。

一次在街上閒逛時李威見到幾個鑽火圈練氣功的雜耍人,拿出自己獵到的動物肉乾送給他們作為交換,希望他們能教教自己這些眼花繚亂的本事。那些人見到一個和尚拿出來肉乾哈哈大笑,爽快的答應了。

李威的聰明不僅用來念經講學,連功夫也學得快,學了兩三天,自己又花時間練了兩三個月,自那之後還真有一身等閒人不能輕易近身的功夫!

山上蛇多,李威在野味中最鐘意蛇肉的鮮香滋味。他穿身輕薄的僧袍戴個鬥笠進山抓蛇,穿梭在密林裡有時會有些在枝丫上曬太陽的蛇掉在鬥笠上,他每一次都能穩穩抓蛇的七寸。

先將蛇的頭敲爛,蛇頭切掉後他能在蛇頭斷開之處生猛地吸食新鮮蛇血,已死的蛇還纏在他手腕上呢。吸血之後就是扒皮,用隨身攜帶的小鍋煮蛇羹,無需多餘調味,一點粗鹽就能讓羹湯鮮美無比。

蛇常在五月初交.配,那時最容易捕捉,李威也很愛看數十條蛇纏成球狀,緊緊糾纏不斷收緊那種異常堅硬又異常柔軟的感覺讓他心癢難耐。總會令他聯想到女人,女人想必也有柔韌的觸感,也會緊緊糾纏著另一個人。

沒過多久他在化緣時看到一貌美妙齡女子便決定再不剃頭,更不想回廟裡做和尚。還俗之後他娶妻生子,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在愚民之中脫穎而出,做了一個吃官家飯的驛卒,還生了四個孩子,日子也算和和美美。

......黑龍的毒氣在地下一刻不停的擴散……

李威的孩子因黑龍毒水染上瘟疫死去,期間為給孩子治病,他傾家蕩產,與鄉裡的同伴一同欠了難以償還的債務,被抓進了牢獄,他曾經的驛卒同僚念及舊日情意幫他分擔了一半的債,終將他從牢裡救了出來。

他對那同僚道:“你對我恩中如山,我現在清貧潦倒,恐怕無以為報。你要有難事需要我幫忙,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做了!”

“李兄,世道變了。”同僚對自己慷慨拿出來救人的錢毫不在意,“我的妻兒也死了,了無牽掛,這錢我拿來救你是自願,錢留在身上之後不會有什麼用處。”

“糧食總要吃吧,錢你留著總有用處,買糧買布,怎麼會沒用?”

“回去看看老婆吧,李兄。”同僚忽然道,不再多說,心裡隻默念道:“你會替我拿回錢的!”

李威回到家裡見到更讓他晴天霹靂的一幕——妻子與彆的男人正在床上。

他渾身冒火:“孩子屍骨未寒,我也沒死,你竟敢光天白日裡發騷!”

李威連廚房裡的菜刀都沒用,徒手打死了那對狗男女,夜裡潛入關他的債主家中,一不做二不休將那醜惡之人的半個腦袋砸了個稀爛,卷走了債主床邊放著的金銀珠寶箱子。逃出來時,他那個同僚早在外麵接應他,從袖口掏出一壺油和火折子趁著蕭瑟的夜風放了把大火,那宅子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亂作一團,看得他痛快絕頂!

他身手矯健,派出來抓他的追兵根本抓不到他,同僚和他商量道:“去北方吧,我們有充足的錢能一路順利到達北方邊關,那裡正缺人打仗,不會有人細查我們底細,待我們軍功加身,照樣能飛黃騰達!”

行軍生活比李威當和尚的時候還要艱苦,北方的風沙疆場乾燥的每日都肺部灼痛,他那身功夫和口才在軍中做小旗官也沒有比普通將士舒服高貴半點,長時間的操練卻無葷腥的飲食讓他瘦了一大圈,打磨自己軍刀時,他在刀身上看見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真覺著自己何苦受這罪,真比做囚犯還苦。

肅殺的氣氛在軍營中如此濃烈,裝備彪悍鐵騎的異族部隊隨時能踏破這脆弱的山河邊界,在這裡殺個片甲不留!

在這裡繼續留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在軍隊中不知第幾個月拖欠軍餉後,李威忍無可忍,鼓動起自己手下那幾個兵再次做出他已經熟悉的事——殺人。

他和弟兄們殺了軍中參將,穿上了那家夥精良的鎧甲,快馬加鞭飛馳遠走,遁入他最自在的山林中。

又是盛夏,那群破釜沉舟的狂徒餓了就闖進當地豪紳家中搶奪錢財,最後他們身披月色無頭蒼蠅似的闖進了人跡罕至的山中,眾人此起彼伏的喘息,還有衣襟上未乾的血跡,引來了這裡野獸們的窺視。

李威這時還不知道,自己是受天命眷顧之人。

他在馬上顛的頭暈,下馬想小解一下,翻身下馬時,枯枝爛葉中的蛇蟲鼠蟻都在避開他……

這片山林中他們遇見了駐紮其中的叛軍,李威用搶來的那身鎧甲做敲門磚,帶著自己的兄弟們一同成了逆賊。拖這裡昏聵的地方官員的福,方圓數百裡之內,他的名號在殺戮中被謠傳成了英雄,叛軍的頭領奉他為座上賓,幾個月以來他頭次好好清洗過自己疲憊的身體,在沉澱著泥漿汙垢的水中,他的身體連同魂魄悄然無聲地在變異。

……

當今皇帝還在做太孫時有兩個兒子卻早早夭折,自那之後很難再有兒女之福,後宮佳麗眾多卻多年來隻有兩個妃子誕過兩個公主,現在並沒有任何子嗣能有資格繼承大統。

他乃少年天子,做了這麼些年皇帝,奏折不閱,朝政不理,他仍是個心思單純的青年人,尤其當他在木工房裡做工時竟然還能深感天下百姓的日子真好過,每天都能做這麼多有意思的事。

這皇帝向往做個雲遊天下的俠客,秀麗山水之間泛舟遊玩好不愜意,可惜他就算把所有的事都推給奴才們辦,人也必須在皇宮裡,否則就要天下大亂。為了彌補缺憾的夢想,他突發奇想做了一葉扁舟,想在禦花園的池塘中劃船玩。

不顧伺候的奴才們反對,皇帝要獨自劃船。池中稀少珍貴的藍色錦鯉見真龍天子下來了,圍攏聚集在獨木舟周邊,張著嘴一開一合等待投食。

當真是奇景……

這些錦鯉的腹部都呈的藍色,不斷上下遊動的景象如死水中多了活水,水中聚集著明豔的靈氣,鼓動澎湃,這些魚越來越緊湊地圍在船底至整個船身都在顫抖搖晃不止。皇帝一不留神手裡的船槳被晃得沒拿住,岸上的宮人也注意了這不同尋常的危險,紛紛喊著:“陛下!您快回來!”

皇帝也慌了,大叫道:“救朕!”

他的“救朕”隻在這船上縈繞,傳到岸上,卻是:“沒事!朕沒事!都不用管朕!”

誰在說這句話?

誰說的?

鬼麼?

有隻魚兒蹦到了船裡,隨即魚群紛紛不停歇,如噴泉似的從水中越出,跳到船上!一條、十條、白條、千條……池中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魚,從沒有……這池中本也養不了這麼多活物啊!

船沉了,岸上的人們跳入水中,救他們的君王。

皇帝被救上來後便覺得身上寒氣不退,寒症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夏至,熱天裡他的狐裘皮襖也不曾褪下,總鋪在床榻上,這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再沒碰過木工,隻能沉溺於以往這個王朝短命皇帝們都曾掉入地獄中。他隻覺得冷,徹頭徹尾的寒,心肝脾肺腎無處不透著虛無縹緲的涼意。

他召興女人,女人的體溫稍能緩解這症狀,他還想起了自己沒有個後繼者,每夜都急於求成地用他冰涼身體去在鮮活的身體中播下種子,沒有這個機會了,他太瘦,再生命中最後一個月裡碰不了多久女人便氣若遊絲。

生前他立下遺詔,繼任皇帝之位的是燕王殿下。

真正的燕王在世人的認知中並不存在,燕王變為了另一個人——成了麗太妃之子。

亦是孫倪的孩兒!

無人知曉為何如此,更無人追究為何如此,好像從一開始便該成了這樣的事。

孫倪宣讀詔書時克製得要咬碎牙齒,才能抵禦自己要狂笑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