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5012 字 4個月前

老皇帝死去時梅生胸口劇痛,她儘量克製,也還是難耐地喘息著,最後忍得咬碎了半塊舌頭。

還能為先帝流淚的都是些愛看戲文,比戲子更愛演的臣子們,朝內黨爭嚴重,人人都不服這位從不被先帝看好的新皇能在這烏煙瘴氣的局勢裡處理好國事,當那一封封都說再不決斷將天下大亂的奏折呈上來,他必然會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到時候這權力和富貴又將如何變動正是所有人最關心的。

登基的新帝陰柔懦弱,一生被先帝所不喜,若不是朝中勢力混亂,先帝也不會那麼急著定下他的太子位,新皇養著多個妾室,平日也風流成性,這也使先帝除了太子這虛名外沒有將重要的職位讓他來接觸擔當。秦牧本以為他會是個好掌控的人,沒想到……

新帝選擇了秦牧。

他毫不猶豫地認為秦牧才是皇家最趁手的工具,在秦牧的提議下削弱了朝中支持孫倪去民間斂財的幾個宦官,任用他所認為的賢才,但在孫倪看來,他不過是將一團亂麻的棘手事務從一堆廢物的手裡交到另一堆廢物手裡,根本不可能撥亂反正。

皇權在書生筆下神聖崇高,皆是因為天下數千萬人中挑出了數萬人獻祭的爭鬥,也許流血也許不流血,它讓混亂中創了秩序,儘管那秩序不論讓活人怎麼看都卑劣惡毒,但皇權還是仰仗這卑劣爭鬥才能崇高。此時此刻天下並不安寧……不安寧……對神明也就無敬仰,天下人都對神不敬對君王便也不敬,皇權還想要高高在上,就少不得那挑選出來的數萬人托舉著,萬人有信仰,等同於天下有信仰。

幾十年積累的弊端,換誰都無法收拾好,孫倪以為新皇再蠢也看得出來秦牧的手段已經陳舊腐朽。

眾多勢力中的人與秦牧交往已久,那些人當年瞧不起還是太子的皇帝,現在成了皇帝也不會多敬重,這個王朝的血脈本就複雜,他們這些廢物聚集成團的時候搖身一變為謀士智者,轉眼間或許就能將另一位皇家血脈的人推上崇高之位,到時候權力又將轉移……

不斷……不斷地重複愚昧之事,混亂中又添新的混亂……孫倪之所以成為孫倪可不是為了看這種無聊之事……

孫倪用梅生的蠱惑法術已經控製了太多人,與任何人都不需要過多的爭辯也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先前讓新帝來選擇分配權力不過是孫倪的一時興起的良善,結果並不讓他滿意的話那就重新再來一次。

梅生再次來到了皇宮之中,當她站在皇帝麵前施法時胸口才緩解下來的痛楚一下子又加深了,在刹那之間她明白過來,一直以來她修煉的法術到此為止已達到儘頭——

蠱惑法術竟失效!

當她說出來這個消息的時候孫倪還有些懵了:“什麼叫失效?”

梅含倒無需再確認一遍她說的是不是真話:“和我的療愈法術一樣,蠱惑法術也有限度,梅生的法力已經到了那個限度。”

孫倪道:“那怎麼辦?”

一個先帝禦醫、一個與那禦醫長得相似渾身漆黑的女人,還有孫倪……

皇帝寢宮的床邊還點著微弱燭火,而床頭赫然站著這三人正在說著什麼,而照顧他的貼身宮女太監卻不在這裡。

宮門外現在半個守衛的侍從也沒有,他的直覺這三人是來害他的,剛想大喊來人,他便被梅含從被子裡拖出來半身,梅含的動作並沒有多麼粗暴,但梅含摁著他脖子的手找準了穴位,使他大睜著雙眼,不論怎麼用力也喊不出聲。

這皇帝隻能做些無聲的口型:

“你們想做什麼?”

沒有人去猜他在說什麼。

“梅生,那個人呢,就是養在你屋子的那個人。”孫倪指的是蘇博,“就是養在你屋裡的那個人,他會不會“蠱惑”法術?”

“就算會,他也不能為義父所用的。”梅含道,“能永遠順從您的隻有我和梅生。”

孫倪思索了一會兒,低頭看向這個他也發過虛假誓言要效忠的皇帝,歎道:“那就給他吃下梅含你做的藥丸吧,不要讓人太痛苦的。”

梅含袖口滑出一粒紅丸,他塞入皇帝口中,又摁他脖子上吞咽的穴位,片刻後這位登基還不到一個月的新帝就死在了床上。他的死相和他父親醜陋的樣子截然相反,他乾淨整潔地陷在柔軟的被子裡,頭發一絲不苟地貼在身上,麵龐甚至還白裡透紅,嘴角還殘留笑意,死前像還沉浸在溫柔的夢鄉。

宮中的禦醫對這種死法隻能說出皇帝這兩日縱欲過度,毒藥和刺殺絕不會弄出這種死法。

不久後繼任王朝第十五任皇帝的為這位先皇長子。

剛年滿十六歲的少年天子從小到大都生在蜜罐子裡,他沒有一天了解過治國之道的帝王之術,平日裡也更是少有人交往,身邊得他親近的僅有三五個照顧的他的侍女仆人。

在那幾個人看得順眼的仆從裡,他最喜愛的卻不是能伺候他春宵良夜的美妾,而是一個半老徐娘,他的乳母越氏。

皇帝毫不吝嗇地給了越氏讓人豔羨的賞賜,更是給予她無需繁複通報便能在皇宮來去自如的特權。他覺得世上再無比越氏更心地善良的女人,而越氏所喜愛的孫倪,他更是連“蠱惑”也不用,認定隻有孫倪才能成為他最忠誠的幫手,還將司禮監秉筆的掌印恭敬地交給了孫倪。

若是秦牧沒有才華傍身,他不論出生還是性格都不適合在官場權海中度日,他也明白之所以自己一直以來平安地活在宮中掌權全因先皇的看重,不論那個帝王是荒唐還是聖名,把他當忠臣還是當狗,他所有的榮耀全拜那個曾讓他失望的帝王的恩典。先皇帝便在病中,可也是受了帝王之術熏陶,熟悉權衡之人,他能不清楚孫倪的忠誠是如此不可控製,充滿野心危險的麼?

先皇一定清楚,他知道,他明白的……

秦牧想,敬愛的陛下是否在某個瞬間提醒過他,不要在執著追求光明的信念,因為自己走的就不是光正之道,早就該適應與黑暗同行共存啊!

自己果然與那些空有理想的先輩命運差不了多少,他甚至後悔了自己的清高。

從秦牧沒了根,隻作為皇室的奴仆時,這世間的權力在他手中就如格外沉重如磕手的石頭,一不小心就會砸斷他的腿。如果他這種生死皆為他人之利的人命運的終點可以被預知,也被注定,那麼他該怎麼享樂就怎麼享樂才對啊,何必身著華服還故意清苦度日不能儘興呢?

秦牧看完堆在他案牘之上最後的奏折,長舒口氣,很久沒有如此放鬆了。那口氣還沒喘息太久,房門就被一群人踢開。

後頭慢慢走出來的孫倪下令道:“帶走!”

秦牧對到來的危險沒有絲毫的反抗,他沒有給自己留後路來應對這樣的狀況,他單薄的身上從來也穿不上頑固的盔甲……

孫倪翻看著他最後處理妥當的公文,低聲道:“多好的一條忠犬。”

……而你呢?

孫倪好像聽到了天上飄下來的一個聲音這樣問道。

他捏著奏折的手抖了抖,抬頭仰望好像快掉下來壓死他的橫梁,回答了剛才的幻聽:“我也是一條忠犬,我是這王朝的忠犬啊!”

孫倪算了算至今讓梅生通過“蠱惑”法術效忠他的人已有兩千人。

宮外一些三四品官員及其仆從,還有錦衣衛裡的人就有一千多人被法術操縱,宮裡的太監宮女被操縱的也近千人,不提宮外,光是宮裡的這些人早就足夠隨意控製皇帝的生死,朝中又僅有小部分人徹底看清過皇帝容貌,大多數朝臣都是遠遠遙望看不清的,也不敢細看。要是孫倪有心,他都能自己半遮臉,或者宣告皇帝染有不能見風見人的怪病,坐在一張簾子背後自己來當皇帝。

如果這個想法再強烈點,早在擁有梅含與梅生後就可以開始有那計劃,現在這個秉筆太監的位置也不用稀罕,不用等現在這個最好掌控的皇帝登基才做。

孫倪不想做皇帝,成為神之子的皇帝沒有讓他有半點優越感。他仍然願意效忠皇權,他熱愛的是掌控權力的感覺,他突然很愛思考,還熱衷為皇權的穩固乾些吃力的事情。在勞累得筋疲力竭後美酒下肚格外舒爽,美人在懷就更錦上添花,痛快無比了。他實在太愛享樂的感覺,要是當了皇帝,他很怕自己會變成先帝那樣一個足不出戶,虛弱蒼白的胖子。

他討厭自己肉.體隨著靈魂變成一灘爛泥似的墮落,他體內也不知是人性還是神性在默默燃燒,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他的四肢百骸,漸漸地一股從前沒有過的人性衝到了他的腦子。他翻來覆去思考,甚至都不能停下來不去想,自己都覺得可笑……他竟然有了想和書讀呆了的天下文士們比一比的願望。

——他想從根本上改變些什麼。

比如改變這個國家的法則,讓惡代替善,讓強扼殺弱,讓所有的法則一目了然,簡簡單單。

這個念頭劇烈地衝撞在他腦中,連帶著引入了一種不屬於他的記憶,那又成了悲壯之感,耳朵裡還聽到了無數男男女女嘶吼哭泣之聲,他聽出了一些能理解的詞:

“逆轉、改變、重置……”

什麼叫逆轉?

又要改變什麼?

重置何物?

孫倪又在思考,自己好像接近了什麼,所有的奇遇都是為了接近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新帝儘管有年輕的精力,卻效仿自己的祖父,分明沒病卻總說自己身體不適,所有國事一概推給孫倪,自己躲在宮裡有養花逗鳥,癡迷得甚至都不怎麼用膳,甚至身為一個皇帝能接連一月不召妃子侍奉。

孫倪在那段時間與曾經的秦牧那般不停地在處理皇帝推給他的奏折,不論大事小事,樁樁件件都得批閱回複,為了更快看完奏折他也住在宮裡。

皇帝喜好做些新奇玩意兒,花了三個月雕完了一座能放在高台供奉起來的碩大木佛,孫倪卻還沒能完全處理好第一個月的奏折,他的才能遠不如秦牧,累得癱倒在地,昏了半個時辰。

皇帝聽說後暫放下了玩物喪誌的活計,照舊賞了孫倪金銀,犒勞他的辛苦,不情不願地讓人把奏折挪出來一些自己帶回宮裡去看,孫倪謝恩時不禁擔憂這皇帝到底能不能處理好政務,胡批一通可就亂套了。

孫倪召來了梅含替他用療愈法術祛除了總揮之不去的疲勞,對他道:“有沒有什麼強身健體的藥能讓我吃的?”

梅含道:“自然有。”

“沒有危害吧?”

“我可以做成藥粉放在茶中,若有害,每次服藥我和您共飲一杯。”

“我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光是增強體質也沒用,我為了國家大事現在寢食難安,吃再多補藥也是虧。”

“梅含。”孫倪又道,“我想要長生……我還要健康的永遠年輕的身體,你能不能做出長生不老藥?”

梅含輕撫著自己的額頭,在被手覆著的一雙眼睛正發乾發痛,他慢慢放下手的捂住嘴,眼神閃爍,含糊不清地道:“可……以。”

“真的?真有長生不老藥?!”

“我自然不會說謊,但長生不老藥可稱為神藥,您不想知道到底由什麼做的嗎?”

“不要賣關子。”

“用人做的。”梅含道。

“得用人的血肉之軀做藥?”孫倪疑道,但也沒有太驚訝,想要長生不老的人多的是,被傳說能煉製神藥的材料什麼都有,朱砂金銀、千年人參萬年龜、處.女經血、少年元陽都被謠傳過是煉藥材料,現在這真正能做得出來長生不老藥的人說必須要用人來煉藥他也有所預料,“要多少人?”

“很多,神藥裡頭也得用些毒草配合煉製,需要多一些人來試毒……”

“那到底得多少人?”孫倪再次問道,“天牢裡頭有好幾百人秋後問斬,全部給你夠不夠?”

不夠的,遠遠不夠。

梅含無聲地沉默了一會兒後,道:“義父,您要的長生需要千千萬萬都不止的人作為代價才能得到,他們未能度過的歲月都會融在丹藥中,您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厭煩為止……”

孫倪的人性在他身體裡已經燃燒殆儘,餘熱散去後他臉上淌著冷汗,他道:“沒有問題,放開手,你去為我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