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3668 字 4個月前

從神境跌落的我們是其中之一,我們也是共為一體。

我們的憐憫在現在想來僅維持了彈指一瞬那麼短促。

歡樂不再使我們歡樂,悲哀卻使我們更加悲哀。

沒完沒了的欲.望和祈求從大地上生長,肆無忌憚地掠奪花的香氣,鳥兒婉轉的鳴啼,如藤蔓纏繞住我們。為此我們不得不從一化作千萬,試圖逃離,但藤蔓太多太密,還生長著帶倒鉤的尖刺,我們竟無一人逃得掉,紛紛被貫穿,被拖拽,羽翼折損,再無法扶搖直上。

看似不染塵埃的身體,早就滿是泥濘,包括我們的靈魂,也已染得再也祛除不了裡頭的喜怒哀樂,重回純白了。

不甘困於籠中的我們允許自己的身體裡融入凡人的骨血。如在水中擴散的墨汁,世世代代用我們的力量與所有天下人的命格連接,我們要掌控那裡欲.望最強烈的人,操縱他祈禱一個顛覆天下命運的願望。

如果能做到,我們終將合為一體。

喔……

獨有“它”不能留下,它隻有皮囊是與我們相同的,它的靈魂可不是,它是被創造出來的,是無中生有的,在所有的同族彙聚成一後,它既不能永享寧靜,也無法像人那樣尋歡作樂,它會消散。

……

皇帝命人在寢宮中搬來一架小床,讓梅含與他同吃同住,即便身邊沒有伺候的太監和寵愛的女人,他也片刻離不得梅含。皇帝已經難以從床上起身,一日僅能灌下半碗湯藥,多了則渾身冒虛汗狂吐不止。自他病重以來快速消瘦,原本臃腫的身體現在倒是輕的像一張椅子。

每天伺候皇帝的人都得忍著惡心去掀開床上那繡工精美的絨被。

裡頭至尊貴體,真龍之軀,現在不過是一攤黏黏糊糊發臭的豬皮。

需要掀開幾層沾滿病氣臭汗的皮才能清理皇帝悶在裡頭的尿漬稀屎,要是有誰再說天子是真龍之身,金玉之體,看到這幅樣子還說得出來的話那可要笑死人了。

現在皇帝也不要妃子陪著,他唯一還想見的人隻有梅含,昏沉時也要沙啞地詢問:“梅含在嗎?他還在這裡的吧?”

梅含就在床邊,皇帝需要費力地抬起眼皮捕捉到梅含擴散的重影。隻有在皇帝徹底昏沉地睡過去,梅含才能出去透透氣,宮裡也給他準備了一份精美膳食,但大多隻吃了兩三口就撤出來,對比同樣少食的二人,梅含長身玉立宛若仙人,皇帝則快要像頭瘟豬似的爛在角落裡,越是到了這不堪時刻,人就越想看到與自己截然相反的人,試圖吸取美麗之人的精氣。

孫倪都懷疑起梅含已經能像他妹妹那樣自如使用“蠱惑”法術了。

“要是我會用,該讓皇帝離我遠點,他可臭了,整日隻能看見陛下我也難受。”梅含道,“我用的療愈法術消耗巨大,彆說沒有多餘的法力“蠱惑”,就算有,我的天賦也用不了。”

“義父……”梅含現在少用這個稱呼喊孫倪了,突然這麼一叫,孫倪不禁豎起耳朵仔細聽。

“可能您也注意到了,蠱惑法術用起來也有代價,要是隻蠱惑彆人做些簡單的事到沒什麼,但要是徹底蠱惑住彆人的思想,那就不簡單了,需要承受掌控他人一切情感,就是需要絕佳的精神力,我雖然是純粹的梅氏族人,但您不覺得我和您是同類,更有凡人的欲望嗎?”

說得不錯。

梅生總在追求他人無法理解也不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什麼能讓她快活,她很少脫下她從青蓮村帶來的衣裳,那黑漆漆的布衣哪怕裝飾再多銀飾也顯不出富貴,隻讓人感到陰森。梅含則比她會享受多了,他從不會直白地討厭金銀財寶,對孫倪的逐利遊戲也不鄙夷。梅含不愛喝酒,卻總像飲過佳釀似的,眯著眼在享受著被凡人仰慕。

“陛下能成為陛下,必然有些真龍天子的命格在身上,說不定他瞧出來了什麼。”孫倪道,“上回他說想吃仙丹,是不是後來沒吃?”

“本來我也是用法術療愈,正打算找幾味藥做個丸子糊弄,陛下說不用,還是讓我看著醫,該吃什麼藥就吃什麼藥。”

“陛下的祖父沉迷煉丹修道,他和父親在做儲君那些年一直被冷落,被滿朝文武的官員蔑視,陛下不想承認自己也會變成那樣糊塗求道的人。”

“義父會害怕死亡嗎?”

孫倪輕哼道:“我即便立刻死去也沒什麼遺憾!”

死亡沒什麼好值得在乎的,所有的生命都是暫時留存在天地間,呼吸吃飯睡覺這些都是枯燥的行動,除此之外的事情大多數又是為了安穩吃飯睡覺的身不由己的事情。人與人就是力量差不多才有統治者,分明都長得差不多,分明流著同樣溫度的血,卻用那麼邏輯縝密的故事作為枷鎖,達到用無能的身體再壓製同樣無能的身體,這不是簡單能解脫得掉的規則,如果人們的記憶能持續到來世,恐怕為了脫離規則就沒有人害怕死亡了。

死去也即為新的開始。

孫倪問道:“梅含,你實話告訴我,法術真能長生不老嗎?就算對陛下不起作用,對你對梅生也沒用?我的眼睛還沒瞎,你和梅生的樣貌已經停留在十七歲了對吧?”

“我們體內多了的法力讓身體比起肉.體更像石頭,時間的流逝在我們體內會變慢,所以顯得年輕,並不是永遠會保持成這模樣一成不變。等到六七十了,肉.體被大地吸附,法力流動不那麼通暢後,屬於衰老的紋路一下子也會顯現,但若是討厭那樣,再多修煉調動法力也能稍做彌補。”梅含道,“如果法力充足,我們可以說無所不能……唯獨“長生”法,我沒有見過同族人修煉過,無人渴望長生。”

梅含的眼眸邊緣密集的睫毛在發顫,在他皮囊底下波動不止的不僅有法力,還有能引起孫倪共鳴的感情。

孫倪道:“那你們渴望什麼?為了什麼來到人間。”

“為法術的真理。”

那是什麼可笑的玩意兒?孫倪忍不住摸著要發笑的嘴角,“不為財,不為色,不為名?融入不了凡人的感情裡,還試圖在人間找法術的真理,做夢吧……”

“我現在真覺得自己在做一場狂熱不自知的夢。”孫倪道,“遙想那個神秘的清蓮村,我仍然像昨日才去過那裡般記憶猶新——”

青蓮村如同被人精心打造,沉浸在水中的世界。花草樹木分明看著是靜止的,也沒有風,但餘光總覺得那些芳香的草木也有雙眼睛,也有會說話的嘴,它們似乎在跟著走進這裡來的異鄉人做些不易察覺地舉動。

外界烈日炎炎,青蓮村陽光柔和明媚,讓孫倪說不準如果這個村裡他什麼也得不到是否會真的下令燒殺搶掠……

“蠱惑”法術對他沒有什麼作用,但那裡——青蓮村如水那般質感的仿若幻境的水土裡,孫倪覺得自己的言行被控製了,還是在他清醒著的狀態下被控製了——

孫倪初見梅含與梅生的術法也害怕自己會被這力量傷害,他不在乎他們有什麼目的,他清楚,他們的心與他要追求的毫無關聯。

孫倪道:“我僅僅出於好奇才問你的,梅含,我是問你,問你藏在體內那顆心,不是為了得到你不真實的回答,你這個人有想要的嗎?你是為了什麼目的跟著我的?”

“沒有什麼高深莫測的。”梅含道,“光是在這裡我就已經滿足了。我也喜歡人創造的規則,錢財名利很有意思啊,否則我怎麼一出青蓮村就愛穿絲綢的衣裳,我也愛金銀珠寶呢,覺得它們很配我,至於美人嘛,我倒是沒什麼想和她們親昵的打算,但我不是不懂情愛,我挺喜歡自己的,我除了愛自己之外不會愛上任何人。”

“自己愛上自己,你自己……對你自己還有欲.望嗎?”

“不可以嗎?”

“我頭一次聽到這麼個說法。”孫倪笑道,“那是怎麼個愛法?”

“我喜歡自己身穿華服備受他人崇拜,但我不是要做皇帝。我想要世人哪怕沒有蠱惑法術隻要知曉我的名字就能敬仰我,凡人得知道我的力量,將我視做可以為之獻祭一切的至愛尊者。要是能實現這個目的,我想讓一切變成永恒,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持續上千年上萬年直到我厭煩為止。”

孫倪聽的發懵,他最不擅長聽莫名其妙的話:“我覺得你還是想當皇帝嘛,而且要想做得比當今陛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荒誕無稽,你要做昏君,不,你這不是要做暴君嘛!”

孫倪哈哈大笑起來:“行啊,沒有蠱惑法術怎麼可能做到,能癡心妄想也是你更像我的地方,我很喜歡啊!要是能做到,我真想為你見證呢!”

梅含不是在講不可實現的妄想,他知道自己說的會實現,需要等待罷了——隻要他能長生不死就可以!

梅氏族人裡有人活到三百歲,也有人活到五百歲,但他們還是選擇死去,不願再修煉,也厭煩活著的空虛。

梅含要做同胞裡第一個想長生不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