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引(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5380 字 4個月前

衣裳分明是黑色,粘上黏膩的血後卻好像比白衣染墨更明顯。

這深坑中的屍體還在一具具往下拋。

這戰場深坑裡死去的人要比梅生用“蠱惑”法術殺死的多了百倍不止,但沒有一人是直接被她動手殺害的。

梅生在青蓮村與梅含修習法術時殺過的人也很多,她也曾滿身鮮血,偏偏這時覺得自己這身衣裳臟的難以忍受。它被鮮血浸潤後好冰冷,貼在她的身上,像鎖鏈,要穿透她的皮膚,壓製她的力量,將她鎖在這滿是屍體的坑裡。

這裡堆積了多少人?還要再扔下多少人?

一百、一千,還是一萬?

“啊……啊……啊!”

“嗚……嗚……嗚!”

她聽到了哀怨的嗚咽悲鳴聲,戰場上身心俱疲的將士們在深夜裡不會發出這樣耗費體力的哭聲,不是活人發出來的——是魂魄在哭嚎!

那些死去士兵的魂魄剛剛脫離肉.身,還在被生前的執念困在這裡徘徊。

“何必哀鳴……”她低聲道,“已經結束了,痛苦在肉.身斷掉呼吸的瞬間已經終止,散去吧。”

不論是梅生的說的話,還是她的“蠱惑”法術,對靈魂是沒有約束作用的。

靈魂被生前的執念束縛,那些意誌的能量遠比她想象的強大,不會那麼輕易散去。

他們不願去天國也不願意去地獄,儘管這一生過的迷茫萬分,但不願遺忘。死永遠不是魂魄走向的儘頭。他們當然可以再次輪回轉生,可還是不願遺忘,不甘心這一生追求的理想、信仰泯滅,執念拖拽著他們,不願這樣無意義的死亡。

魂魄們什麼也沒有擁有過,什麼也沒辦法帶走,這才是徘徊在這裡的原因。

無人能超度他們,慈悲的佛祖也不能,何況這裡會法術的隻有梅生,沒有佛祖,從來就沒出現過佛祖。

梅生踩著屍身爬上來了,剛剛還能看見皎潔月光的天空雲層忽然快速流動,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她沒有施法讓雨從她身上避開,由雨水衝刷一身血汙,隨著衣擺滴出的血跡,她覺得已經全然濕透的衣裳反而沒有那麼沉重。

“您可不能淋雨!”一路護送沈寒明的士兵為其撐傘,“那坑裡屍體已經填滿,馬上就埋,您就彆再這裡看了,早點去休息,您彆忘了,您的風寒還沒好。”

沈寒明道:“不能等雨停了再埋葬嗎?”

這樣匆匆忙忙……好不像話。

“又不是棺材下葬,顧不了許多。這雨下的詭異,不趕緊埋了怕是魂靈不得安息。再說我本以為進了敵軍營帳,您恐怕是很難再出來了,這場談判太順利了,還是早點埋葬完死去將士們,趁早回去複命,萬一敵軍反悔的話……我們可沒有還手之力。”

大家都很怕。

天上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照亮帝國層層黑暗的太陽,所有人都依稀明白這份和平太離奇。其實不明白真相更好,到底虛假的和平還能維持多久呢?無知其實更容易活著。

好可憐……

“好可憐哪……”

梅生先是聽到一個魂魄這樣歎道,然後她又聽見一個靈魂在說同樣的話,那歎息聲非男非女,柔軟空靈。

不是那深坑裡的萬千冤魂,是上麵來的,墜落而來,四麵八方,支離破碎。

她將法力凝聚在眼中,終於看見那些靈魂是被封印在滿天水珠中。

這場雨確實下得很奇怪,不是因為她法力的影響而下,是順應坑中那些怨魂的哭嚎而降的淨化之水。

那些聲音細聽更像女人的聲音,像母親在安慰哭泣得沒辦法停下來的可憐孩子。

回到京城後梅生很久沒再見過梅含,孫倪也久住在宮裡,沒再吩咐她做事,她和蘇博少有地整日都在一起。她的屋子也隻用蘇博來收拾,她隻要不出門,就覺得世間好安靜。

梅生知道這裡不是戰場了,這附近也沒有埋了很多死人的深坑,但總能想起那日戰場的數萬人屍體交錯埋葬荒野的場麵,她不是覺得那很恐怖,給人恐懼最深不是眼中所見,是她的耳朵裡又響起的靈魂們的聲音。

她與梅含靈魂相連,雖然她汗毛直立的感受不能同樣傳遞給他,但她覺得隨著天空雨滴落下來的靈魂碎片的聲音梅含應該同樣感受到了。那些靈魂的聲音她好像不是初次聽見......那麼震撼,久久讓她回不過神。

她與梅含感到靈魂相連的時刻似乎並不能準確的判定,之前讓她意識到與梅含靈魂相連的時侯不多,一次是自己體內的靈力因修煉突破瓶頸爆發,還有一次是與梅含共同施加求雪的法術。

或許梅含什麼也沒有聽見。

就和她已經體驗過無數次蠱惑法術的後遺症一樣,戰場聽到的是幻覺也不無可能,隻是這次持續的時間前所未有的長……

“喝點水嗎?”蘇博給她端來一杯茶。

梅生不渴,但她還是接過杯子,小口抿著,讓一點點水潤澤她沒有氣色的嘴唇。

如果梅生不需要為了某個目的殺人,她比世上大多數人都寬容的,至少比大部分強者都要寬容。不會因為彆人冒犯,也不會因為看不慣誰,而輕易用法術展現她與眾不同的強大。

蘇博握住她另一隻沒拿杯子的手放到唇邊吻著,輕柔的愛意她雖不能感同身受,但也不覺得厭煩。與孫倪接觸她也是這樣,她當然覺得孫倪的沉迷弄權耍勢品味低俗,但從不覺得他追求會讓她嫌惡,從青蓮村出來之時祭司告訴她一切都要聽孫倪的,她便一次都沒違抗過孫倪的命令。

從始至終她排斥的隻有梅含,他是自己還沒誕生時就見到的第一個人,她本應像全天下兄弟姐妹那樣愛護他,可她做不到。他是自己追求不知為何物的法術真理的競爭對手,她做不到不在意他會她不善修煉的“療愈”法術,她討厭總是在做噩夢,更討厭自己在清醒時也體會不到愉悅鬱鬱寡歡。

這所有的刻進她肉.體深處,靈魂表麵的痛,他身為她的同胞兄弟卻從沒體會到,這就是她排斥梅含又在意梅含的根源。

最讓她不愉快的就是她的恨可能是單方麵的,梅含的隱藏想法,他會因什麼而感到發自肺腑的喜怒哀樂,她從不能通過靈魂相連的那一刻知曉,自己的感受則像白紙,那麼顯而易見清楚分明。

“好可憐啊……”

蘇博一怔,聽到了有誰在說話。

不是梅生的聲音,隻聽見了那麼一聲。

蘇博想問問梅生有沒有聽到,看向她時驟然被她眼中沒有流淚卻悲傷的神色感染得揪心。

她總是陷入他人無法知曉的心境,超然物外,蘇博會自責是不是送給她的茶太苦,會擔心是不是不該待在這兒,親吻如果隻滿足他自己,而她其實不願意,那他是不是要先問問她的意願,或者趕緊離開,讓她獨處。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剛才似乎是幻聽的一句話讓至今他的“做不到”從做不到“不愛她”變質為做不到“離開她”,他想看著她,他想知道她為什麼看上去很悲傷。

梅生因孫倪的命令去做的事必然不是什麼好事,那些普通人現在不因“蠱惑”犧牲,也遲早會絞死在戰亂疾苦的命運車轍中。

她天生邪惡嗎?

蘇博對她的愛戀已經到了在懷疑人真有邪惡善良之分麼?

要是人能不分善惡就好了。

她至今殺得人也就做不得數,她至今造的孽也不需要償還。

想到“償還”,蘇博立時懷疑起了世上有無比梅生、梅含更強大的人,如果他們是至強,梅生是不會感受到悲傷的,悲傷是弱者的特權,老虎這輩子都學不會像兔子那樣發抖。

梅生的悲傷仿佛成了一件好事,她似乎也可以融入於無數人為之擔憂的命運。

她似乎可以在善惡之間偏向善。

肯定梅生似乎可以為善,蘇博覺得高興得流淚。

他們身上確實牽動著可以叫做命運的絲線,那被種下的“因”穿越了時間,從久遠的過去,到遙遠的未來皆有影響。

......

青蓮村的祭司梅清捧著池水中的一對並蒂蓮花,將那朵稍小的摘下來扔了,隻低頭嗅聞那朵更大些的,自言自語道:

“梅玉,你到哪裡去了?上去了嗎?”

青蓮村後山瀑布底下連接著的潭水咕嚕咕嘟地正冒著氣泡。

多年前梅玉常在此處修煉法術,在潛入深水長達一天一夜即將精神潰散溺水而亡時,她那水下無法睜開的眼睛突然能看得一目了然。

幽深的水中盤踞著一條龍。

龍須在晃動,密布的扇形鱗片一張一合地擴張再收縮。

龍沒有敵意,張開巨口吐出一團爛水草。漆黑的深水裡不長植物,那也不是水草,沒一會兒“水草”仿若吸收了水分,舒展成了人形。

梅玉肺部最後一口氣吐了出來,氣泡在黑水裡發亮,她以為接下來肺部會劇痛,但是她發覺自己不需要調動肺來吐息,自己的皮膚上正吸收這裡的水分,水再從她的口鼻中自然而然地吐出來。

新會的法術也不及見到龍和這“水草”驚奇,梅玉摟過這人形的東西,與它在水中嬉戲,追逐,它沒說話,她卻聽懂了它無聲地訴說。

它是靈魂,與她同根同源,在數萬年前墜落於此,掉入了這個世間至靈——龍的嘴裡,龍將它護在口中,獠牙刺破骨血但靈魂卻毫發無傷,完整的保留了生前的記憶情感。

“被龍的獠牙貫穿而死不疼嗎?”梅玉同情地問道。

“是挺疼的,但也疼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死了,靈魂在這裡是不會疼的。”

梅玉疑惑道:“在這裡不會疼?”

“在上麵會疼。”

“上麵,是哪裡?”

“在天國之下蒼穹之上,那安放我們靈魂的籠子,我們靈魂在那裡會痛,我們是遺落人間無法回歸天國的神,我很幸運死後被龍留在這裡,不用在籠子裡被大家推搡踩踏,也不用被烈日炙烤,那可比我的死法疼得多呀!”

“神?”梅玉感到好笑,“我這樣的也算神。”

“用凡人的判定方式看,我們的確是神,能實現人所有的願望,不是神是什麼?”

它講述了一個很長很長毫不精彩的悲傷故事,那個故事有它,有她,也有無數青蓮村的同族,都餡在泥潭般的悲劇裡。

一個無情無欲,姑且叫的好聽一點的東西,叫它神吧。

這個神回應人的祈禱,化成千千萬萬個人身,從天國降臨人間。空有強大的肉.體卻沒有人那般強大的靈魂,神很快厭倦人的祈禱,也害怕自己有喜怒哀樂的感情,連獲得生命有一副肉.體也厭煩。神後悔了,想回到天國,抽離自己的情欲,做回和石頭、風、水似的沒有感情的神,但神界已經沒有通道再讓那麼多化身回去。

在化身死後如果不重入輪回再嘗一遍喜怒哀樂生死流轉之苦的話,那麼便會滯留在天國之下蒼穹之上的高台,就是這“水草靈魂”說的囚籠——被烈日炙烤,互相推搡的落腳處。

就連囚籠也是分裂的靈魂們爭奪的地盤,寧願承受烈日炙烤,他們也不願入輪回,成為有肉.身的人。

青蓮村中的還活著的梅氏族人都是在高台上爭搶不過的失敗者。

“沒有一點辦法能讓我們回去嗎?”梅玉問道。

“不知道,我不聰明嘛,我隻能告訴你我們的來曆,你可以想想法子麼?你看起來很聰明,法術學得也好。”

“變成靈魂在天空高台上打架用不了法術吧……”梅玉遺憾地說。

梅玉隻好自己想了想辦法,如果神因為人祈禱的力量墜落天國,或許也能用這種力量將他們所有人送回去,人的意誌是萬能的,比法術更加超凡,隻是凡人自己意識不到。

她又學會了通靈天上那些同胞們的法術,告訴他們:“用我們的祈禱的意誌再將一個神拖拽下來吧,不要讓它分散,儘量完整地保留它的天賦力量,讓它無所不能,讓它代替我們尋找世上意誌最強烈的人,用他許下願望的意誌力量重新送我們回天國。”

“好可憐啊……”高台上有一個靈魂說道,“讓它獨自承受凡間劫難,將我們送回去,豈不是要留下來。”

“它也能回去。”

“胡說的吧。”

“我是胡說的。”梅玉承認,“就連我提出的這個計劃也是胡說的,但你們不想試試嗎?”

高台上的所有靈魂都同意了,除了一個……

梅玉讓大家擠一擠推一推,將它從最中間的位置推倒了邊緣,無情地將它踢了下去。

魂肉歸位。

那個被所有夥伴推下來的魂魄墜入人間時,就到了入塵世的梅玉的腹中:“我本來也有計劃讓一個人陪伴她。與她相遇吧,讓她不至於孤單一人承受那麼多的夙願。你想做她的什麼呢?朋友嗎?還是自作多情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