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養尊處優對凡人的身體沒有太多好處,皇帝覺得批閱幾本奏折就心力交瘁也不是謊話。他真的很累,一整天都很疲憊,衣裳穿多了會壓的他胸口疼,衣裳穿少了渾身漏風哪裡都透著寒氣,外頭哪怕日光明媚,他所在的宮殿裡也必須點著爐炭火才能不冷得發顫。在裡頭打掃的侍女太監總要抹抹額頭,怕自己一身的汗滴下來弄汙了剛擦拭過的地方。
皇帝年事已高,這樣的症狀很難不讓人聯想這是油儘燈枯的征兆,。
正如所有人猜測的那樣,皇帝的身體已經無比衰弱,幾乎每一日能活著喘氣都是靠梅含療愈的法術在維持。療愈法術也不是萬能的,哪怕療愈的法術再怎麼疏通體內變得堵塞凝滯的血液,凡人身體內部的腐壞也無法停止。
梅含奉命守在宮裡隨時為陛下問診,已在宮裡住了多日沒回去了,皇帝讓人準備了沐浴,讓他洗洗身上的汙穢。
他才沒有任何汙穢。
他的身體已經很難再產生變化,何來汙穢呢。
浴池很大,侍女和太監們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倒滿水,霧氣在裡頭繚繞,像潮濕的沼澤,低頭看腳麵都模糊不清。梅含褪下衣物步入其中,池水已沒過他的肩膀,水中還滴入了香露,氣味芬芳,他不由得放鬆了身體,腳立刻就沾不到池底,身子飄浮在熱水中了。
梅含覺得像回到了青蓮村祭司家中的蓮花池了,尤其是那香露的味道,清雅幽深,與青蓮的特殊氣味竟極其相似,凡人也有太想象力了,連沐浴也能如此奢侈。
青蓮村……蓮花池,好久沒回去了。今生也無法再回去了吧......
梅含捉摸不透的心在這一刻突然柔軟起來,他懷念自己誕生之處,像突然克製不住地發了一場陳年舊疾,怎麼也壓製不住這念想。他還回憶起了父母,父親不重要,他已經完全遺忘了父親的臉,他記得母親,也隻懷念母親,他可愛的母親有頭濃密的長發,是他唯一認同的最純潔的人。
水流進梅含口鼻中,他沉溺在了水中,一絲氣息也沒吐露。這裡就像母親腹中,溫熱的水能舒暢地從他鼻子口腔流通,肺部也不排斥這裡的水,他睜開眼也不乾澀,而且這裡隻有他一人,他可獨自享受著母性之水的圍裹。
“梅含。”
還沒等他享受多久這種舒服的感覺,他腦中跳動的記憶又使梅生的幻影出現在池水裡。
她在喊他的名字,在喊因她而生的名字。
“你是因梅生而生。”
梅含又記起祭司對他說過的話。
你是因梅生而生,因梅生,你才存留。
在母親體內時注定由她先睜開眼,因為她睜眼了,所以他才能在她仁慈的默許下獲得養分生長。雖是從最眷戀的母親體內出來,但在母親腹中他的養分一直都是梅生給的。
梅含是尋找法術真理最無關緊要的一環。
他眷戀□□的踏實,儘管就連最喜歡的母親也與他的靈魂毫無關聯,他仍時常對自己能活在世間高興得淚流滿麵。
法術的真理能不能找到梅含不在乎,他隻在乎自己的結局,隻是他想要的結局必然要與梅生一同找到法術真理。
法術的真理……可以完成梅氏族人中所有靈魂的願望,還要等……要耐心地等待下去。
外頭侍候宮女見梅含還沒出來,喊了幾聲也沒回應,也顧不得禮數直接進來了。
梅含霎時從水中出來,攀附在池壁上:“什麼事?”
“奴婢見您洗了很久,擔心您是不是暈在熱水中了,需要喝些冰飲嗎?”
“不了。”
梅含也洗得差不多了,踏上浴池中的台階,潔白的身體徐徐從池水中出來。
侍女伺候過宮中不少主子,她不是有意想去在意梅含裸.露的身體,隻是他剛從熱水中出來,皮膚竟沒有被泡的泛紅,仍然蒼白不見血色。她拿來布巾為他擦拭水痕,因此更湊近地看到了他的皮膚,是燙的、也柔軟,但裡很難相信皮囊下竟有血有肉。
她看不到梅含肌膚上的任何紋理.....梅含除了眉毛頭發睫毛外,渾身沒有多餘的毛發,最細小的絨毛也沒有。
梅含抬起她下巴:“你怎麼了?”
他年輕得剛剛好。
她肯定這個像冰肌雪骨鑄就的人恐怕會永遠這樣年輕下去。
侍女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她懼怕這看似完美的卻像死去的、被冰封屍體一樣的人。
她垂下眉目,暗示自己要冷靜下來,可還是顫聲道:“大人,我為您擦乾淨了……現在要換上衣物麵聖嗎?”
皇帝對沐浴更衣完的梅含感到喜愛,梅含身上香露氣味鑽進他的多日堵塞鼻腔,乾渴的喉嚨也因見到梅含清涼。
“梅含,你今年多大,十六、十七?”
“回陛下,微臣二十六。”
“二十六?”皇帝渾濁的眼瞪大了,叫得破音:“不不不,你騙朕,你看起來最多十七啊!你過來些,離朕近點!”
皇帝此時與不久前伺候梅含擦身的宮女如出一轍地在精細入微地盯著他。皇帝還扯了扯梅含的衣領,露出他更多如同細瓷的脖子。皇帝批再緊急的奏折也沒有這麼急迫仔細,他道:“你的下巴和太監一樣乾淨,皮膚則像個孩子……若不是你侍奉朕多年,朕都覺得你隻有十四五歲。”
梅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他現今與曾經自己十四五歲的模樣還是有差彆的。
世間那麼多煩人的事,真情真義都是粉飾過頭的虛假險惡,人人虛偽自私,天地間沒有真正的靈魂歸處,連世代先祖埋葬的皇陵也不能讓皇帝安心長眠。深處宮廷深處,皇帝這輩子與詩詞歌賦中的山川美景沒有相見的機會,不過能碰到、看到如此神奇的青年,那遺憾也不複存在了。
隻要還是肉.體凡胎的人,怎能不被酒色迷惑呢,可惜酒色如慢性毒藥,肉胎凡身無福萬年消受。
如果梅含是個女人,皇帝真想咬一口他的皮膚,試圖吮吸他青春之氣。
“朕從未見你身體不適,連你的咳嗽聲都沒聽見過,你平日吃些什麼喝些什麼?”
“回陛下,粗茶淡飯而已。”
“粗糲的膳食能養脾胃,但朕咽不下去,你可有服用特殊丹藥?若是有丹藥可以讓朕回複青春長生不死,朕願拿半個天下換……”
人想不切實際的長生不老時,死亡總會在不久後光顧……
“療愈”在梅含所有法術裡最耗費法力,如果梅含要托起一塊千斤巨石也比現在給皇帝修複身體要輕鬆得多。
秦牧這條忠犬這兩天和他的主子皇帝不約而同都病得不能下床了,孫倪趁此機會理所當然地接替了大部分秦牧的工作,對此可能有異議的人他早讓梅生用蠱惑的法術壓住了他們的反對之聲。
孫倪骨子裡更似地痞流氓,他早在見到會法術的兄妹之前已從底層一步步爬上來做了寵妃宮裡的總管太監,宦官之中除了秦牧,現在數他的權利最大。
他在年輕時就知道做事不應在乎手段是否卑鄙。
出身惡濁對卑劣早沒有羞恥心的孫倪天生更善掌控人心。何況有梅生在,掌控人心這事現在更不費吹灰之力。
閱了這幾日的奏折孫倪深感這個國家要能順利運轉比他想象地要更為繁瑣,很多看似簡單的事要實行起來比登天還難。雖然那麼比喻不太對,也難聽——那些本就是已經錦衣玉食的人輪到他們做事個個都比皇帝還懶散。本朝不論簡單還是繁難的事情都需要官員來執行,旱災、澇災、火災、蟲災、瘟疫……這些年年頻發,出現在各地的國難都需要這些人數眾多的廢物去做事解決,他們要錢要糧很正常,可要的東西太多了,又需要派人調查,可派誰又要選擇,處處都是重複的簡單問題,不是能懂人心就能決斷好的。
若不是梅含在皇帝身上消耗了太多法力,孫倪真想讓梅含到秦牧那裡給他治一治,這些國事暫還離不開秦牧的親自操勞。
陛下的身體如同乾海綿,內臟空洞地在滲血。”梅含將皇帝的病情告訴給孫倪聽:“我想,療愈的法術在他身上已經越來越難以維持。”
孫倪道:“聽說陛下說起了長生不老。”
他看看顯得比同齡人更年輕的梅含問道:“法術是否真有延長壽命,延緩衰老?”
“衰老也為一種疾病,療愈法術不間斷的治療內臟,確實能讓人長生,若想不老也不難,把表麵那層連帶著頭發的人皮完整地扒了,隻要還留著口氣,療愈之術就能重新讓人有新的外貌,想變成三十歲、二十歲也可以。”梅含道,“但沒有人,包括我們會法術的梅氏族人,先不說能不能有我一般多的法力,誰也不能永遠用法力來達到長生不老,您當年來到青蓮村時,見到的我們的祭司,不是也是有銀發白須的年老外貌嗎?若是那麼輕易能長生不老,一個小小青蓮村,早裝不下我們族人了。”
青春之貌不過皮囊而已,越是年輕就越象征著精神不健全,斑紋如腦中刻下無法褪色的文字,智者永遠不會一副少年麵目。
皇帝愚不可及,為這樣的人延長壽命也梅含也厭煩,他道:“現在還要陛下活著嗎?”
“還麻煩你繼續給皇帝施法,儘量延長他的活下去的時間。”
孫倪看了看那怎麼也批不完的奏折,在找一個最不像借口的借口:“我不想弑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