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4559 字 4個月前

她多美啊。

玫瑰色的殘輝中梅生整個人分明就像鍍了金似的,死亡、肮臟,哪怕空氣裡有病氣的塵埃也沾不了她身,她的美絲毫不會折損。不知疲倦,不染汙穢,她的力量分明可以讓河水倒流,區區一個還在啼哭的嬰兒,她如果想救有什麼沒法救的?!

可憐的孩子!

沈寒明心中默念道:“這世間沒什麼好的,孩子,你剛出生就要死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沒有天國,所以你下地獄去吧,在地獄中哪怕成了麵目全非的惡鬼,也要將我麵前這個事不關己的人給拖到地獄去!”

不僅是她,所有的……包括那山中的人,都拖去地獄吧……

梅生腳下的仍是卑微的塵土,她那雙鞋卻乾淨得不像是踩在大地上,在泥土與她那雙無比尊貴的腳之間恐怕有一層難以逾越的深澗,由這片沉重大地上所升起的一切情感都不會攀附在她身上,所以此地沒有龜裂,地獄中的岩漿沒有湧出,怨氣深重的魂魄無法伸出利爪將她拖拽下來。

沈寒明的身體已經相當差了,他在趕來炮火暫熄的戰場途中感染了風寒。本也不是太重的病症,因他底子虛,風寒很快嚴重得跟肺癆似的。每日飲食已與護衛他的人隔開,雖不到咳血那麼嚴重的地步,可他原本就消瘦的人現在單薄如風中落葉,夜裡每當微微有困意襲來,胸腔裡就是一陣悶聲難捱的痛癢,咳地嘴角有塊擦不掉的白沫,隻有服下溫熱的藥湯才稍稍好些。他頂著病的慘白泛青的臉,頭發衣裳都是疲憊淩亂之態,出現在戰場上時和那些斷手斷腳的人同樣淒慘。

李將軍讓了準備了一套乾淨衣裳給他換上,又讓他硬是吃了幾塊油膩的烤山豬肉,在蚊蟲遍地的濕熱帳篷裡休整一晚就要和緬軍幾個將領談判了。

傷亡程度等等軍情雖早向朝廷稟報過,可那畢竟是多日之前的事,沈寒明本以為夜裡將軍會和他交代一下近日軍中是否其他變數,可等到了後半夜也沒等到將軍過來,他已隱隱有數接下來的談判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沈寒明一邊咳嗽一邊盯著帳外隻有他才能見到的陰影,這裡已經遍布鮮血,憤恨冤魂和數不清的嗡鳴蚊蟲一樣多得讓人煩躁。

地底下那些掩埋不深還在腐爛的屍身恐怕已被外麵那些蟲子的蛆鑽的千瘡百孔,梅生到來也不會讓這裡變得更糟了。

休息一晚上後沈寒明覺得身體好了一些,剛來這裡滿身疲憊而無法顧及的東西總算能看清了。與緬軍作戰我方雖敗但敵軍也損失不少,他們生於這惡劣之地的民族最不懼怕的就是死亡,眼中閃著餓狼似的精光。

等沈寒明坐到敵軍帳中談判,他更確認了他們要的太多,京城所給予他能拿得出手的條件絕不可能和談。

緬軍將領氣勢洶洶地張開露出漆黑獠牙的嘴,發酵般的臭味直往沈寒明臉上撲。

他們要接壤緬甸邊界近九個郡縣的領土,要那些郡縣近十萬人離開故土要不然得做他們的奴隸,還要三百萬兩白銀的賠款。

沈寒明無聲地歎了口氣。

癡人說夢,無恥。

沈寒明不認為這場由緬甸皇室私心挑起的戰爭還能更長久地進行下去,我朝每寸領土都不可退讓,百姓哪怕再怎麼卑微也是我天朝的子民,怎可做外族的奴隸。至於他們要的賠款壓根不可能給的出來,三百萬兩白銀……李將軍率軍出征戶部能撥出來的軍費也沒有那麼多!雙方從白日交涉到夜晚,最後也不知是不是深夜腹中饑渴還是對沈寒明不肯退讓的惱怒,敵軍將領猛拍下桌子,將其震裂,然後一腳踹在桌上,坐在談判桌對麵的沈寒明被霸道的力量連帶著摔到了一旁。

他咳嗽了兩聲,不再說話。

敵軍將領冷聲道:“倒人胃口的使者!來人,把他頭剁下來扔回去!”

梅生跟著沈寒明過來不是為了帶來鮮血,她在他身後,扶他站起來。軍帳外戒備森嚴就算隻老鼠也不允許在這裡打洞,她憑空出現在了眾人眼前,所有人都能看到了之前隻有沈寒明才能看到的帶有法力的身影。

她的頭發微微飄浮在空中,神情冷峻,肌膚在暗中散出光芒,全身包裹著的不染塵埃的黑衣在凡人本能感知下帶有肅殺之氣。他們都意識到這不是什麼魔術,是法術!是傳說中的法術!定是沈寒明用了某種代價,召喚出了會法術的妖!

“來人!快來人!”敵軍將領急切地喊道。

他喊不過來人,梅生在軍帳外設了隔絕人聲的結界,哪怕這裡麵有頭獅子在吼叫,外頭也聽不到。剛剛對方說的那句話也隻是做了個嘴形,舌頭僵硬地動了動,實際上他的喉管沒有震動,他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梅生的蠱惑法術很快扭曲了他們的意誌,腦海中隻有梅生灌輸的想法,他們同意了和談。

沈寒明能給的條件已夠滿足他們,用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們就收回獠牙,溫馴如狗。

梅生跟著過來就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隻有尚有裂痕的桌麵證明這裡曾經有過衝突。

談判結束後梅生又隱去自己的身形,跟著沈寒明回到李將軍的軍隊裡。

夜裡有不少士兵因傷病疼痛難以入睡,沈寒明看到那些傷口很多都在背部胸口,傷口糜爛一大片。戰場上除非被炮火擊中,否則很難有這麼大片的創傷,士兵大多受傷應在在手腳,胸口背部有傷的話上也該多是短刀或者長槍的刺傷,士兵們受的傷顯然是穿戴的鎧甲不堅實牢固,皮肉被不合身的鐵甲磨出的傷,加上這裡常年悶熱,小傷也能被捂得潰爛。

軍隊裡也損失了太多戰馬,附近平民家中有耕種農用的馬也早就不知道是被我軍征用還是被敵軍掠奪去了,很多這幾日才熬不住死去的士兵恐怕也無法馬革裹屍帶回故鄉,附近的墓地都是滿滿當當的屍體,再埋葬不了多餘的人。

趁著夜色朦朧,軍中有人指揮著眾人挖了深坑,做那些無法歸家士兵們的義塚。深坑附近還有星星落落白色的低矮野花,它們沒有花香,無言地聚集在一起,爛漫開放著。

它們是此刻這片大地最聖潔之物。若是沒有人的爭鬥,這裡花兒將綿延至湛藍天際線,蝴蝶鳥兒停落在花草之間嬉戲,這裡既熱鬨,又會寧靜得像仙境。

沈寒明走到義塚邊看見裡頭已經有十幾具屍體在裡麵了,那些死去的人衣冠不整,臭氣熏天。斷掉或者快斷掉的手腳以扭曲的角度伸到旁邊人的身上,也無人給他們整理儀容,哪怕隻擦一擦臉也好。

閉著眼的人還好,沒閉眼的人看起來還保持著劇痛的樣子像是隨時要活過來。

無人能給予他們安寧......

也無人願意給予他們奢侈的安寧。

隻有這個匆忙挖出來漆黑惡濁的深坑是將士們殘破之軀的歸宿,掩埋上土的話,上麵還會開出潔白的花嗎?

還是開出來花吧,願鳥語花香之處能安撫所有將士的魂靈——

沈寒明突然轉身將梅生拽到跟前,梅生沒有想對這樣單薄的人動粗的打算,接著身子墜落,被他推到那埋死人的坑裡。

本朝的百姓並不是那些逐水而居,天生流浪的衰弱民族,這場戰爭不至於立時讓這個朝代滅亡,會讓國家滅亡的是希望的破滅,本來這場戰爭該拖得更長才是,到時候即使陛下再怎麼沉迷享樂也該把權力從宦官的手中拿出來。

屍體如流沙般不停被人扔下來,人死後鮮血應當凝滯在體內才對,坑中屍體底下仿佛挖到了水源,血液……她能感知到那是粘稠的血液正如泉水般不停湧上來。

梅生在血泊中站穩腳跟,抬頭望向沈寒明。

她出乎意料地全無憤怒的感覺,瞬間她看到自己與沈寒明的位置調換,在坑裡的是他。

沈寒明早走遠了。

而梅生轉瞬的幻覺在她感受的時空裡延長,她看到自己將他從血泊中拉起,成了拯救者……

李將軍沒想到和談會成功,這場戰爭若勝了最好,輸了則更好!他早知到緬軍進犯時可以說是欣喜若狂,國家能給他軍費是多是少,他從開始就沒有太在意。李將軍也不在乎君王是怎麼統治百姓,隻要百姓還服從律法,總能湊到人數打仗。本以為這場戰爭能給他在朝堂之上更穩固的地位——他清楚,誰都清楚,從來翻不出風浪的緬甸敢開戰就定然想要的可不是簡單的談判能唬住的東西。

朝堂權貴們不會在乎死多少人,花多少錢,可當危機來臨時平民百姓就不在他們能輕而易舉掌控之下了,再多忠君的聖人道理也無法再說給連選擇怎麼死都難的平民。叛亂與動蕩是權貴們所不堪設想,也無法抵禦的洪流。他們會需要李將軍的力量來對抗一手遮天的宦官們,所有這些設想都是建立在李將軍認為談判會失敗!

事與願違李將軍沒臉回去,這場戰爭能平息的話,那下一場戰爭又要等到何時?

就在我軍返回當日,他拔劍自刎,喉管被完全割開,沒得救。

李將軍擅自將自己比作王朝的利劍,自己折斷了自己。期望著他不該期望的,早違背本心的事——希望自己的國家因失去他這個將領而衰弱。

皇帝的宮殿戶部已然無法再有足夠的錢繼續修繕下去,朝廷裡因為已經結束的戰爭和一個就算打了敗仗也是寶貴的將軍自儘,多出了許多有本上奏的人。皇帝隻能暫時從後宮出來,到乾清宮上朝。那些需要上奏的人顯然是抱著觸怒龍顏的罪責也要皇帝給個說法,皇帝從早到晚又開始不得停歇地動腦子想想該怎麼處理一大攤子也不知道有用沒用的破事。朝臣們認得奏折上秦牧批閱的筆記,所有的奏折都需要皇帝親自動手批閱注明他們那些混賬才肯罷休。皇帝氣的頭昏腦漲,事事都要等他來做決斷,養著那麼多官員乾什麼吃的!

寫字寫的手腕酸疼的皇帝又想道:養這些人也不是為了乾什麼,就是皇權需要養著人罷了,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每個坐在皇位上還想長壽的皇帝都是這麼乾的,個個都昏庸。

這國家還可以供養天子呢,還不到危急存亡之時,這些人個個就跟兔子似的怕得要死!

皇帝最討厭這種勞累,張帝師帶給他的案牘勞形之苦他不是早就受夠了麼,這會兒自己又再裝什麼明君啊?

皇帝扔下粘著墨汁的筆,不耐煩地最後寫了已閱,然後指著另外一桌子的奏折對秦牧道:“拿去,你來批,再有人上奏無關緊要的事直接杖責五十!”

秦牧知道皇帝沒什麼耐心,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不願意再為這個國家做任何事了。

身居高位者所做之事該比尋常人更加多才正常,個個要享受國家怎能運轉下去,陛下不是愚蠢之人,他卻有愚蠢之人最要不得的懶惰,若是因為身體勞累無法看奏折,那就不應過度沉迷酒色損耗身體,再好的名醫,再好的補藥,陛下也恐無法再維持康健。

什麼萬歲萬歲萬萬歲,騙人而已,陛下隻知及時行樂才不枉此生,已無法再聽任何勸告。

秦牧替皇帝處理完公文天已經快天亮,他還不想休息,也睡不著,心和身子都像著了火一樣滾燙,世上本沒有明君,阿諛奉承、逢君之惡沒什麼不好,自己守身如玉地守著初心要做給誰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