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1 / 1)

墜星追魂記 見底 5543 字 4個月前

春日疲倦、夏日煩躁、秋日懶散、冬日……那最討人厭的季節,令人畏懼醒來去迎接刺骨冰寒。

少年生在潑天富貴之家,最缺少的就是意誌力。

金絲銀線做成的華服穿著沉重吃力,每當睡眼惺忪地穿戴完畢,他便被數十個傭人簇擁著、抱著,催促著去做那誰來做都可以,偏偏隻能由他一人來做的學問,無比複雜,實際也一丁點作用也沒有。

當今皇帝出生不久被冊封太孫,因天子的期待,朝野上下不論所謂賢臣還是奸臣所有的權利勢力都一股腦地站在了他身後,理所當然地將一個普通的、毫無才能的太孫稱作了“神童”。

他壓根不是神童,對書上典籍倒背如流也是因為嚴厲的母親逼迫他將書籍抄寫了一百遍。一百遍……那裡頭每個字都像刻進腦子裡了一樣,想忘也忘不了!

皇帝仇恨當中所有的道理!都一派胡言!

沒過多久頭疾便頭一次開始發作了。痛的皇帝難以入睡,看什麼都是猩紅色的,渾身發冷,隻有吞吃下大量的甜膩糕點才能悄悄緩解。最愛吃的就是棕紅色的棗糕,據說上頭淋的是專人特地從秦嶺山中產的百花蜜,聞起來清香誘人,嚼在嘴裡還有絲絲醉意。要是能讓跟在身邊的傭人離遠些,放他獨自走到室外,剛吃完蜂蜜棗糕的他就會被一群蝴蝶圍住。

翩翩起舞的蝴蝶宛如一張畫卷,毫不怕人地停落在他伸出來的手心之上,撲閃的蝶翅變化著流淌的熒光,自由快樂地在吸吮殘留在他指尖縫隙裡的甜蜜。風裡似乎傳來悠揚的歌聲,清脆悅耳,僅在這一方天地之間,他便發誓他熱愛的、追求的、永遠是自己難得的愉悅……

“小世子,您快過來看!”一個笑容滿麵,臉袋白裡透紅的太監正在喊他。

少年向後看去——

皇帝年幼時有個得力細致的太監總伴隨左右。

那最喜愛的貼身太監正站暗廊底下朝他招手。向來貴族的主仆之間都是奴才跟著主子,到了他這裡反倒急急忙忙興高采烈地朝奴才跑去。

父親不善言辭又要忙於朝廷公務少與他見麵,本應溫柔和善的母親每每與他講話都疾言厲色地在訓導,能平靜聽他傾訴,能一同感受喜悅煩悶的貼心奴才在那時候僅僅就一人而已。

太監先從懷裡取出帕子將他的手擦拭乾淨,又撣了撣他身上粘上的灰塵,俯身貼在他耳邊小聲道:“世子,奴才都打點好了,晚上您躲在奴才鬥篷裡就可以帶您出府邸。”

皇帝的後半生因身體不適再沒出過紫禁城,在成為帝王之前他被王府裡的規矩壓抑得喘不過氣。

……這至今還是隻有他和那奴才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偶爾……那太監會為皇帝脫下沉重的華服,穿上他侄兒的衣裳,讓那和皇帝年歲差不多的孩子躺在床上,短暫地變成了太監的侄兒,跟著他出府逛夜市。

真是快樂有趣極了!夜市裡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香氣四溢,稀奇古怪地玩意兒小吃應有儘有,歡聲笑語不絕於耳,熱熱鬨鬨地讓人心裡快活!夜市最最有意思的要數青.樓酒閣哪位公子哥為了鐘意的姑娘豪擲千金,放一場煙花。那是頂好的煙花師傅製造的,一團金色的光暈衝上天,轉瞬間炸裂,變為遮蓋天幕的金色花束,再如冬日飄雪緩緩垂落,途中還會再次變化紅色或綠色,像極了夜空中無數他最喜歡的蝴蝶在飛舞。

一整夜奴才都會將主子單手抱在懷裡。

隻要皇帝拍拍奴才的脖子,任意一指,奴才麻利地會走到他看中的攤位,買上一件件他想要的物品。皇帝捧著吃的,仰望著夜空焰火,向他這忠誠的仆人許諾,在未來永遠會讓他跟隨著,自己未來能掌控擁有的全部都願意與之分享。

少年人的承諾大多很難做數,皇帝卻不一樣。

作為龐大帝國的主人比所有人預料得要快速得多。

十歲他就代替早逝的父皇成了新的皇帝,穿著趕製的黃袍都過於寬大了。

他沒有為父親的逝去傷心。他成了至高無上的天下之主,覺得今後是不是要什麼有什麼,貼身太監也換上了新的官服,成了紫禁城裡數萬宮女太監的首領。

皇帝以為有那麼多幫手,那些勞什子書卷便不必再背誦,每日都能在宮裡追蝴蝶,放煙火,哪怕比外頭夜市裡看到的小些也行哪!

頭疾應該再不會有了......

“今天起,張大人會成為你新的老師!切不可貪玩,不思進取!”母親不允許反駁地冷聲告誡道。

皇帝並不擁有權力,自古以來可以說少年天子都不曾實打實的有過那種東西。

母親從王府的侍女升為侍妾,等父親成為皇帝後封為貴妃,現在又成了王朝的太後。母親的野心比先帝的妻子要大的多,不僅是聰穎靈秀,而且充滿智慧,熟悉男人之間的手段,是個雖在宮牆之內,但能一葉知秋可以稱得上“人物”的女人。

那麼多來自於皇室分支的王族和世襲的重臣會給予她比皇帝更重的話語權,不僅因為她是年幼天子的母親,更因為她有識彆真正能臣眼光,且熟讀他們所做的文章並能分析出一番道理。這放眼天下學子裡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能力,但在虛偽到愚蠢、腦子甚至被富貴的肥油給遮住的京城裡著實是種了不起的能力!

看似皇權君臣等級森嚴,實際上廣袤土地上建立國家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務需要處理而維持這樣固定的秩序。有才能有魄力,能在黑白道義之間掌握平衡的人,也正掌握著國家大多數命脈的官位。

其中最具才乾,也最能打壓暗地裡排斥母親和排斥母親背後卑微家族的人,便僅有張先生一人。

張先生是最合適收拾舊山河的人選。既有些背景,又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金貴出生,在所謂的前朝清流勢力裡他既不守舊,也不執拗。他的改革手段張弛有度,三代以下的朝廷新貴幾乎沒有利益影響,而陳舊腐朽無實權的公侯們的金錢財產幾乎都被他壓榨得乾淨,算是出去了王朝身上很大一塊爛瘡。

除了京城之外的仍有近十萬的大小官員,張先生並不正式出麵對付那些人,而是派遣那注定會因廉潔剛正流芳百世也沒有善終的清官去出麵巡查改革,幾年下來裁決了半數官員,大部分農民都有能糊口的土地。張先生逆轉了幾代以來民窮才竭、邊防鬆弛、國庫空虛的局麵。

在能寫政績的史書上恐怕會帝師的評價比皇帝更加崇高……

自從成為張先生的學生,皇帝比從前更加吃力在學習,腦子從沒有一刻能跟得上張先生的活泛的思路。從前在書本上空泛的大道理被一一拆解為詳細的帶有根源和結局的例子故事,法則、仁愛、人性……或許是還有君臣這層關係在,也或許隻是因為皇帝還年幼,張先生所講述的道理都是善事,總而言之皇帝在一段時間裡深感自己懶惰的想法甚是邪惡,頭疼的症狀說不定是上天因他信仰不堅定而降臨的懲罰。

如果做皇帝非成明君不可,那皇帝也不是什麼好差事。

宮廷內外遠比從前的王府要森嚴得多,美麗的蝴蝶再飛不進來,貼身太監也再沒有帶著他去宮外夜市看過煙火。

倒是張先生先看出來皇帝的苦悶,再一次下課後,張先生說:“皇上,臣的家中有一對小玩意兒,可有意思了,明日臣帶過來給陛下賞玩如何?”

皇帝喜歡新鮮的玩物,期待得很,連連點頭。

可那禮物沒能送到皇帝跟前,張先生食言了,編了個謊話:“獻給陛下之物怕是有什麼病氣,不能帶過來給您瞧了。”

之所以知道是謊話,是因為有人告訴皇帝:

“大監跟張大人說,陛下還需學習很多軍國大事,現在不是玩樂消遣的時候。”

皇帝無所謂是誰過來向他告密的,也不記得那告密的人長什麼樣子,背後又是誰在指示。他隻駭然曾經偷偷抱他出府玩樂,有趣的大伴竟會說出那麼沒意思的話……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紀倫常在皇帝逐漸成長中很難不意識到都是些騙人的瞎話。宮廷裡哪裡都有不公的打罵與訓從,上位者永不可能永在上位,俯首者的野心永遠難以徹底壓製。人的欲.望無法克製,隨著時間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凶猛。真正廉潔心地純淨之人無人銘記,也是因為這人世多由貪婪之人說的算,所以相反的真正聖人不能開口。

皇帝再不聰敏也能開始看對賬目,再一番核對後也覺察了不對勁,那厚實的賬本沒有一本算盤清清楚楚乾乾淨淨,哪怕找個算數神童來也理不清楚!不能,更不敢理清楚!朝堂之上皆是貪腐之人,不論是誰,為了什麼,他們的底子不可能乾淨,其中貪汙最甚也最顯眼的必然是宮中宦官。自己貼身大伴與張先生這兩個最喜歡講仁義禮信,頗愛詩詞歌賦的前朝清流到現在也陷入富貴淤泥裡肮臟不堪,儘情沉醉在金錢的享受之中。

皇帝覺得自己的頭疾並不是什麼天降的懲罰,萬分確定正是因為他無法享受皇權才會頭痛不已。自己果然是個天生心胸狹隘之人,可誰不是呢?聖人君子能有幾個?根本沒有!

......

秦牧少年時家貧,一家人因飽受饑寒皆得了重病,他天生也不是乾力氣活的料,再怎麼努力也湊不出治一家人病的錢,沒怎麼猶豫便想進宮做太監,淨身後他熬過了危險的痛楚,將還算的上豐厚的獎勵寄回了家中。太監都為家貧無背景甚至沒幾個寫明白出生年月的貧苦之人,剛入宮的太監和剛入軍營的兵一樣都是受欺負的,雖踏足的是一條有所預料的艱苦之路,但他很幸運,幸運之處就在於他能被大監看見。

儘管朝廷改革已經算得上柔和緩慢,但陛下的秉筆太監還是因支持張先生改革早就被人給記恨上了,前朝還留在宮裡的老人太監也都與之不和。

貪婪之人最大的缺點即為難以想象的占有欲,妄圖隻利用地位去控製他人,使得宮裡許多人都和外頭被改革豪門貴族們勾結。這讓秉筆大監在皇宮裡處理公事疲累無幫手,便注意到了能乾的秦牧。

秦牧當差受的責罰都是上頭宦官們看他不爽出氣打的輕傷,從未出過任何過錯,大監見到秦牧不卑不亢,不求多餘回報的態度很有好感。相處過後雖沒給過秦牧什麼銀錢好處,但心情好時親自教導他琴棋書畫,秦牧學得很快,還為之分擔了不少的繁雜事物,在過目數千數萬份文書後,秦牧日後也有了與文官們對峙的口才能力。和其他入宮的太監相比,秦牧沒吃多少苦,雖失去做男人的權利,但做人的尊嚴沒怎麼被損耗,頂頭上司還有要伺候的主子在那時候感覺還算英明。

秦牧預料後麵的人生會有意義的。

在張先生死後不久皇帝真正掌權的日子也到來了,天子仍然不過二十,年輕氣盛、野心勃勃。秦牧早就注意到皇帝開始用仇恨鄙視的目光看待張先生和秉筆大監。原來朝堂上先是有傳聞,接著引起懷疑,後來查明的真相也不知是真實的還是胡謅的,就在張先生死後一個月不到便有查案的官員搜集證據落實了他們二人貪汙的罪證,張先生家中財物查抄充公,大監被打發出了紫禁城,遠遠離開的政治權力中心,後來也是被抄了家,自儘而死。

宮裡人人都知道秦牧是從前秉筆太監的得力助手,但變故沒有影響到秦牧,他還被皇帝出乎意料地提拔了官位,以往所做的差事沒能得到好處一下子便都得到了,他的安於律己皇帝私下裡無數次讚歎過。

秦牧除了在皇帝知曉的情況下並不貪財,因為他父母兄弟近些年病逝,也不愛出宮,更談不上好色不好色,一天能坐在書案前處理公文三四個時辰,剩餘時間還要料理皇帝的衣食住行,壓根祛除了身體裡所有會享樂的渴望。

唯一熱衷的、並熱愛的,僅僅隻有替皇帝處理好公務,秦牧調動著自己沒有經過科考卻靈活的智力,竭儘全力希望能維持好帝國的運轉。隻是他高估了自己,雖主持天下大局的人除了皇帝便是他,可這個國家的糟心事兒也幾乎都是因為皇帝。就連寺廟裡整日歎“阿彌陀佛”的和尚若是成了主持,也要用香火錢買件名貴的袈裟禪杖,何況至尊的帝王。

帝王之所以是帝王便是因為皇帝的昏庸奢靡,沒有絕對的仁君。

後來皇帝決定征戰北方鞏固邊境,通過這名義派遣宦官四處收稅,商人官宦收得最重,戰役過後本應修身養息,沒曾想秦牧如實將記錄軍需和稅收的賬本上交後,皇帝竟看出來征收礦稅之類商人的稅款實為一項快速擴充國庫的簡單有效的辦法。每朝每代雖都在打壓商賈,可真弄得人無財可聚,那些最基本的生產力便隻能倒退。難不成如今的日子還要倒退落後得不如從前嗎?皇帝從不聽從任何人的意見,隻會等待問題顯現再交由秦牧拖延處理,秦牧絲毫不能對此想出什麼辦法來,也隻好書寫文書讓官員自己去拖延問題。

天下生產力倒退,財富必然也有搜刮儘的一天,百姓無處可活每隔五六年就生出一場叛亂,這本應及早鎮壓查清楚為何叛亂的緣由,再多加安撫百姓重設官員,可國庫又開始虧空,皇帝也整日沉迷酒色,說自己頭疾難忍,又說自己腿腳不便,不能上朝見群臣,逐漸沉淪在後宮舒適的各個寢宮裡,不再願意傾聽任何這個國家的苦難。

秦牧看到這個數十年前剛剛繁榮的國家竟那麼快又要衰弱,痛切地預見到這個國家會滅亡……

他不怕死,再怎麼有天災人禍也很難蔓延到皇宮內院裡,他不過一膽怯的鼠輩,害怕的是國家的滅亡會與他有關聯。

秦牧想後世史官會如何書寫他的故事呢?希望不要寫,就算要,寥寥數語便足夠,他希望衰敗的節點來的晚些,再晚些……而見證者也千萬不要是他,會是彆人——

比如……孫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