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虔誠之人總占多數,這個故事裡曾經也有真心求神拜佛的信徒,可在接觸多了非凡之物後便不再相信神這個存在了。
不管對神崇拜還是唾棄,是愚昧還是無知,神確實在這裡存在。再過五百年、一千年,當人在夜間看見鬼火閃爍也不驚恐、瞧見海市蜃樓也不驚奇、博學到能輕易解開千古疑難、戰勝死與衰老,隻要神在,有神的“神力”在,一切偉大文明便能重新回到百萬年之前的混沌。
人們流傳千年的神話故事千奇百怪全是胡編亂造。人一代代死去,壓根無人記得前世也無人能說得清自己早在百萬年前的祖先姓甚名誰長什麼模樣,但某一種記憶確實一代代傳承。
不少人曾夢見過來自遠古荒涼時期的一隻眼眸。那種記憶深入骨髓,與恐懼同等深入骨髓,稱得上“本能”,那隻眼眸看到了混沌。
原本世間確實僅有混沌。
所有的生命僅憑本能活著,呼吸的空氣不是灼熱便是冰寒。難以沉睡、那時的生命還不需要哺乳,身軀從卵殼中經過漫長的等待才得以見天日。睜開眼便會殺戮和尋求快,感。野蠻、粗狂、殘忍最正常不過,兄弟姐妹、父母兄弟皆是敵人,因為誰也沒有意識到誰是誰的親人,都是憑借本能在傳遞生命的能量,又在創造出新生命後重新墮入慘烈的求生遊戲裡。
百億種生命裡僅一個族群創造出了奇跡。
那奇跡尚還不是神的傑作,是他們自身進化適應了環境。身體縮小、生命縮短,換來了智慧,有了能思考的意識,這比神的意識出現得還早!
那個種族自己便給自己取了稱呼——“人”。
凡人的祈禱傳遞到了比蒼穹更高處那些漂浮在黑暗中微微發亮的神明那裡,喚醒了神些微的力量。
至少讓其中一個神注意到了“人”。當世間被稱為“人世”後,無可避免地為了有限的能延長短暫生命的資源爭鬥,所有的流血犧牲往往都導致惡劣的毀滅,肥沃的土地、乾淨的水源、這些誕生生命的基本反而更加缺少。
在絕境中,有人的祈禱終於徹徹底底地將神境中的一縷光芒打動。後來這世上所有難以想象、流傳後世發生過的事跡幾乎都是某個“凡人”用強烈的祈禱引發的神造奇跡。這些人物往往是王朝交替時的新王、引領迷茫者的宗教徒、屍山血海裡逆轉勝敗的將領......
人的欲望無窮無儘,分善之欲和惡之欲,善中有惡,惡裡也生出過善,並無優劣之分,不論善惡都締造或者引發過種族的興亡。善惡倒是有先後之分,也有強弱之分,非要比較的話,往往惡先誕生,也是惡更強大。
善——這種感情從被發現時就比惡偉大。善的意義正是因為在惡之後誕生才可貴,人們都帶著尊敬去憧憬。善良總是難以長久,善中存在的欲.望往往比惡更加龐大,鋪天蓋地壓垮人的精神。信奉善之教的信徒也容易出現心魔發瘋。能讓神動容的祈禱也因善與惡差不多強烈、甚至因為大多數意誌堅定的祈禱就是惡的,而導致神用神力所做下的事也變成難以說出口的罪孽。
惡的情感像難以扯乾淨的蛛網、帶著倒刺的荊棘、滾燙的鎖鏈......人用那沒完沒了、善惡交雜的祈禱將神硬生生拉下了神境。
神的光暈潰散分裂、化身成與人相似的模樣,進入了凡間。也入了永無止境的生老病死、由弱變強、由強變弱的輪回裡。人在不知不覺間造成反噬自身無藥可醫的病,他們將神一同拽進世間生命爭鬥不休的油鍋裡讓神生厭。
神有了意識很快厭倦了意識。這世間能承受人類悲歡離合並能淡然看待的僅有人類自己。
分裂的神有了人身,魂魄卻不如人堅強。神迫切地想擺脫人們祈禱束縛神的自由鎖鏈。神多麼想失去意識、恨不得變得癡癡傻傻、最好能再次變為一團無意義散發著淡淡亮度的光暈。
祈禱而生的鎖鏈既然能讓神墮落,天真的神便認為鎖鏈也能僵直成階梯,重新送他們再回到天空之外更高處的神境,回到家,回神該去的地方。
於是一場場往往關係到天下生靈命運的輪回重複在上演,神的分身們在尋找意誌足夠堅定的人,讓他祈禱……為蒼生也好、為自己也好……利用那祈禱的意誌實現他們的夙願。
……
在尚未倒塌的巍峨宮殿之下站著的梅含顯得那麼渺小不起眼。他剛剛為皇帝診脈出來,靈力消耗得比往常都要多。在皇帝身上施療愈法術已經和讓在熔爐裡海綿保持舒展濕潤沒什麼區彆了。皇帝荒淫無度的生活、毫無節製地暴飲暴食已經讓皮肉之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腐爛,內臟都被豐厚的油脂擠壓得血液難以流通,隻要一天沒有法術維持,皇帝早就醜的和死了三個月的腐屍一樣了。
梅含一步步走下漫長的青石階梯,腦中的意識忽而飄遠,又似乎格外集中,有種隨時滾落下去的危險,他便走的很慢很穩,呢喃細語道:“還不夠……再多些貪婪,再多些……比起紂王你還差的遠呢……”
階梯共九十九級,祥雲似的鋪設開來,梅含雖然沒有抬頭去看,但敏銳的聽見了另一邊輕輕踏上台階微乎其微地聲響。
很早之前,梅含也注意到了沈寒明——頓時梅含腳步輕快起來,像是飄過去的,恭敬地保持著兩人說話能聽得到的距離停下:“沈大人。”
在沈寒明的身上有深沉的詛咒。
從咒術施加在神寒明身上的瞬間就無法逆轉。不論梅生還是梅含……所有掌控靈力的梅氏族人都會不禁想要靠近他。
不是為了傷害他,隻是想靜靜看著他這樣的人如何枯萎。
無情的樂趣……
沈寒明抬起自己現在略沉重的眉眼,他克製著自己不要因厭惡後仰,嗓子乾啞得厲害,悲痛絕望到眼淚都流不出來:“還要多久,你們才會消失?”
“對等待了千百萬年的人來說末路的鐘聲不過就在彈指一揮間,對你來說……恐怕……會有相當漫長煎熬的日子。”梅含提議道,“去找一找梅生吧,她應該不會拒絕你的請求,去讓她在你的身上施加遺忘的“蠱惑”法術,你會輕鬆很多。”
沈寒明道:“要是願意遺忘,我何必求你們,我可以去死。”
“終究會死的,凡人又無法長生。”梅含道。
“我知道,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終究會死還是生。”沈寒明道,“我所珍惜的記憶即便我痛苦得化為膿水也不會遺忘。”
“所有人都會輪回。”梅含還算好心地勸他,“你的弟弟、你的父母、所有你愛的人都會輪回。”
“那又怎樣?!”沈寒明怒道,喉嚨裡快溢出鮮血:“施暴者不是有人遺忘便可被受害者原諒!你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人間!你以為你們真的強大嗎?以為你們真正的願望會實現嗎?”
……
京城仍在崇尚皇帝領頭的奢靡風氣,眾人追捧著美麗的女人、貌美的男人、華服珠寶、還有乘著雄偉的白帆商船的西洋商人帶來的特殊的香料——那是一種既臭又香的玩意兒。賣的倒也不貴,但十分暢銷,滿滿一船的香料在三五天便買賣完了。京城裡凡是吃穿不愁富餘的人都愛點那古怪的熏香。
點燃膏狀的香料即便不喝烈酒也能飄飄欲仙。體麵的人們點著香料躲在屏風後放.蕩,沒有注意到蛇蟲鼠蟻在地板下攀爬著,想噬咬他們的赤.裸的腳趾。
京官沒有一萬也有上千,竟沒有幾家人不曾染上惡習,沈寒明既不是戶部尚書也不是隸屬戶部管理財務的官員,卻是朝中難得有用能乾實事的官員,在戶部查賬的工作反而是落在了他的頭上。皇帝想讓他梳理好今明兩年的戶部的開支,打算撥出些錢來讓軍隊南下和緬甸開戰。
國家繁重的賦稅大多在江浙地區收取,雲南那裡本也不算賦稅重地,也不該輕易有戰亂,自太祖皇帝派兵留滇鎮守後最南方的邊防少有事端,可畢竟過了百年,那裡世襲的統治者早就沒了先祖的血性,皇帝繼位後顯少去查閱來自雲南官府的奏折,絲毫沒有提前知曉緬甸國王權交替,新王野心勃勃,試圖掠奪雲南的任何消息。
現在雲南緬甸交界又是民變又是緬甸外族入侵,幾個州縣亂成一鍋粥,消息傳到京城時上麵還寫到有人趁亂放了山火,綿延數裡的山林皆成望不到頭的火海。野獸、牲畜還有百姓死傷難以計數。
夜間的李將軍府燈火通明,設宴款待了剛從宮裡答複皇帝財政狀況出來的沈寒明。
將軍打聽過沈寒明私下基本上不近女色也沒備歌女舞姬,酒宴過後直接在收拾好的桌上擺上了棋盤,下了五六十手,沈寒明直接道:“您下的真爛,為什麼還玩得津津有味?”
李將軍哈哈笑道:“聽說軍中將領統帥都愛下棋,圍棋和排兵布陣不也相似嘛,有這個興趣愛好還挺唬人的。”
“是麼,圍棋和排兵布陣相似?那京城棋館裡那些嗜好賭棋的紈絝是不是個個都是將帥之才?”
李將軍又變了臉:“相似個屁!想要贏,隻要軍隊夠強就行。”
“你的軍隊夠強嗎?”
地震之後紫禁城裡倒塌的幾個殿宇修繕得很慢,這自然是戶部撥出來的經費不足造成的,連帶著宮女太監們的吃穿用度也不如以往充足。司禮監秉筆太監秦牧計劃放一部分宮人出去,用以節省宮裡開支,但寫上這個計劃的奏折並沒有像以往讓秦牧自行處理,皇帝拿過去親自反複檢查。
再愚笨也猜得出來這個皇帝拒絕執行這個計劃。
宮裡最受信任的太醫將皇帝的身子療養得相當不錯,皇帝雖然大部分時間待在那座沒有損壞嶄新的宮殿裡,但隨著天氣轉暖他也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出去散散步,看著紫禁城這皇家的神聖之地破破爛爛心裡非常不舒服。
沒有帝王不愛整潔、氣派、華貴、精致,就算有也虛偽透頂。陛下也懶得虛偽,他坦蕩放縱地熱愛所有能體現天子貴不可言身份的事物,甚至越是難以達成就越是想追求那感覺。
沈寒明眯起眼,細細盯著棋盤上棋子非同一般的溫潤光澤。
李將軍道:“這棋盤棋子皆是陛下賜予的,不久之前還躺在皇宮寶庫裡呢,棋盤是榧木雕刻成的,棋子不是黑玉就是瑪瑙做的。”
沈寒明又下一子:“這麼名貴的棋子,價值連城卻不過隻是拿在手裡一起一落賞玩之物。”
“就是拿來玩兒的東西才貴重,人愛這些愛得恨不得放到地底一同安葬。”
沈寒明開起玩笑來:“誰不知陛下隻愛賞東西給親自伺候他的奴才們,你這棋盤真是陛下賜的嗎?不會從誰墳墓裡挖出來的吧?”
“貨真價實是陛下的寶物!”李將軍慢慢撫摸上棋盤,把剛才自己注定輸得一塌糊塗的棋局攪亂,緩緩道:“上頭還有太監的臭味呢,你沒聞到嗎?”
沈寒明默默瞧著對麵這位將軍像深閨怨婦似的流露瘋魔的模樣。
“我們皇帝的奴才真乃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一群人,誰說我朝權力被王公貴族把持?分明是被那群太監捏在手裡玩呢!我即將要帶兵南下收複失地,正是需要花錢用人的關頭,那些最能掌控皇帝一舉一動的太監竟然還縱容皇帝修繕那些壓根住不滿人的房子!我需要錢,也就要錢!一盤破棋子不能喂飽人和戰馬!”
“若是朝廷最後撥款不足,你便不能帶回勝利麼?”
將軍道:“緬甸新王說不定比咱們的君主還要昏聵,軍費充足的話用不了多久,那些人就變為群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了。”
沈寒明遺憾道:“可惜我並不能為你在陛下麵前說上句增加撥款的話,我僅僅隻能算一算國家那些不明不白的混亂糊塗賬。給你軍中的撥款會比你想象得少的多,你若是不想想辦法聯合朝中的大臣們上奏增加撥款,那麼你將帶著疲勞的士兵,傷病的馬,千裡迢迢去送死。”
“我今日請你來隻想和你交個朋友罷了,彆無所求,我欣賞你,能與你結交的真乃榮幸。”李將軍語氣可謂真誠,“這場仗越凶險越好,我巴不得會贏得艱難,漫長地打上一年半載,隻要我能活著回來,陛下就能知道那些僅僅隻能伺候他吃穿的奴才是多麼不重要,他會將權力重新分給我。到時候,我會需要你沈寒明的能力,我會推舉你為文臣之首,我們可以好好收拾烏煙瘴氣地朝廷。”
“萬一……你有不測……”
將軍滿不在乎道:“我是將軍啊,我不會死,死的是士兵,是百姓,是敵人。況且你一個身子和女人一樣單薄的人,帶著那麼點人去隨時會有兵變的地方賑災都安然無恙,我又怎麼會出事。”
沈寒明想起了梅生用法術屠殺不甘活活餓死拿起武器試圖覺醒的百姓們......
那血淋淋的景象活像地獄。
沈寒明對李將軍毫不走心地道:“祝你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