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但凡做了母親的很難撇下自己腹中的孩兒不顧。叢林裡當中黑熊、豺狼之類偶有吞下自己孩子的情況,不過那大多也是因為野獸饑餓到了危急生死的地步,且那些野獸身邊大多帶著四五個小崽子,叢林裡都是弱肉強食的野蠻環境,如不進食,自己和其他的孩子必然死亡,被吞掉的孩子也必然是其中最衰弱的。這實屬無法控製的殘酷而真實的母愛,被吃掉的孩子恐怕也絕無怨言。
人族母親則比動物的感情更為豐富,女人向來如此,即便再任性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總會柔軟起來,她們體內的孩子吸取她們共有的營養,是血脈相連的至親,無人會殘酷的對待母親。
一個母親幾乎都是天性善良而難以殘酷對待孩子,即便到了身不由己的時候,她們也大多願犧牲自己保全孩子。
陣痛與鮮血即是母子之愛的證明。若非母親和孩子之間的一人瘋了,這關係便比情愛更頑固的愛,趨於永恒。無人會否認母親的愛,那簡直就在否認自己。
讓人否認自己,無一例外都會走向極端的自我毀滅。
世間什麼都可能發生,自然不能說任何母親沒有傷害或者殺過孩子,漫長的歲月總會令什麼所謂的永恒之物變質......引起變質的無非也是某個殘酷的契機,總有原因會讓那種悲劇發生。
蘇博不能理解的古怪之處就是,為什麼自己的母親梅玉也會成為傷害自己的人。
他酷似梅玉的容貌讓他受辱!
刻意將他托付給老鴇令他吃儘苦頭,她沒留下一絲線索告知他的血脈來曆與眾不同。
從他混入一半凡人之血仍然具有法術天賦的血脈來推測,梅玉必然不弱小。她是幾十年前才從青蓮村走出來熟悉法術的人。隻要她願意不論怎樣金貴的地位都可用法術獲得,她想殺人也好,稱王也好都易如反掌,又怎麼會墮入風塵,做世間最悲慘最肮臟的勾當?
在與梅生相遇之前,蘇博那短暫又漫長的生命裡從無光亮,現在回想起來卻輕飄飄,仿若隻是一場噩夢。除了孫倪,蘇博難以徹底記清打罵他、壓榨他、強迫他的任何一人的臉,具體回想那些細節,腦中會空白,若是尋常人遭遇他所受的苦,恐怕早就求死去了。古怪的是......他到底有多少次想尋死呢?
——竟沒有一次!
蘇博知道他不堪回想的過去,並不以為恥,是為什麼?、
因為強大了嗎?因為知道自己超脫凡人的力量了嗎?
蘇博寒夜地獄中的光明之火在與梅含、梅生兄妹相遇時才點燃。若就如梅含猜測的,要是救他的是梅含,他會愛上梅含嗎?會想親吻梅含與梅生那相似的唇齒,依偎在梅含懷中麼?他並不是沒有被男人碰過,也不是沒見過那種在世人看來的畸.形之愛。
不。
沒有可能。
蘇博在無數斷裂的記憶裡唯獨記清楚那個——他不喜歡梅含的氣息。
知曉善惡作惡比不知善惡作惡危險得多,梅含必然為前者。
梅含有著比光明更純粹的黑暗,蘇博會避開梅含的視線,而梅含也不屑於低頭去扶起衰敗野草。
梅生會成為救蘇博的人是必然。
冥冥之中,在蘇博快被折磨死的最崩潰時刻,梅生救了他,他接著便入魔般依賴地愛上她。
蘇博沒有過執著念想,唯一想實現的願望可以說已經實現了......
梅生已經習慣了蘇博的親昵,她已經成熟的身體放鬆地感受蘇博的觸碰,每當他們單獨相處時,她便慢吞吞地動情。
蘇博在她逐漸回過神後輕啄她的手腕:“你想碰觸我以外的人嗎?”
她道:“不,沒有必要。”
不是不願意......而是沒有必要......他難受地回想她的回答。畢竟蘇博單方麵地渴求她。
若不是她施法之後神誌不清,肌膚之親不是她一定要有的。蘇博難過地問:“我可以再碰彆人嗎?”
梅生沒有怎麼猶豫,淡然地道:“可以。”
蘇博的聲音都要沙啞了:“我能和彆的女人生下孩子是不是也無所謂,你也說可以?”
梅生愣住,眼珠在盯著他:“你估計無法和誰生下孩子。梅氏族人體質特殊,女人還好一些,尤其男人僅有微乎其微的幾率可以令自己的血脈遺傳。”
這倒是從沒聽過的隱秘疾病,蘇博收斂了哀傷,強提起精神,讓自己用好奇的語氣問道:“你和梅含不是雙生子嗎?在青蓮村不還有很多人嗎?男人若不行的話,豈不是無人降生?”
她回道:“每對梅氏族人的孩子至多隻有兩個,無人家中有三個或以上的兄弟姐妹,多數族人獨居一屋或者沒有子嗣。村裡所有男女若要求子,都隻能通過祭司的祈禱結合後才能生子,這恐怕也是除了青蓮村之外很少能遇見我們同族人或後代的原因。”
蘇博無限憧憬著那種為了出生而做出祈禱該是多麼奇跡崇高的事,此刻受儘千辛萬苦能與梅生相遇都是上天神乎其技的恩賜。梅生不會嫉妒,壓根不在乎他愛的程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蘇博滿足於單方麵灌注情感的淺薄愛情,期翼著儘可能的延續下去。他並沒有覺得太難,畢竟梅生沒有厭惡拒絕,這已經足夠他維持活下去的動力了,他暗自發誓,今後不論發生什麼,他不會允許自己在淪落到從前的卑賤地位,他想自己有能力見證她在這世間所做的一切,不論是善是惡,直至她停下來願意用相等量的真心回應他......
時不時蘇博會沉浸在遐想裡,懷裡的重量緩緩變輕,他好像自己閉上眼複又睜開,腳下漆黑,四處不見人或物,僅自己本身在發光,所以能看見自己的舉動。
視線的遠處梅生猶如煙霧定住般現身,她轉過來朝他跑過來,越過他到達一處深淵的邊緣。蘇博知道自己在做夢,深淵不會無緣無故出現,更不會裡麵出現密密麻麻的浮屍,具具屍體都僵硬地仰著頭顱,張著嘴猙獰的死狀。浮.屍在深淵中央緩慢旋轉,腐爛得惡臭撲鼻。
梅生抬手間便掐著一個人的脖子垂在半空中,那人不斷變化,忽而是個年幼稚嫩的孩童,忽而變成纖細少女......那人變化成了很多人的樣子,男女老少、婦孺孩童、不論強壯脆弱,不論富貴貧賤,都有可能成為她手掌間即將被掐死的人。梅生殺人比喝茶還要平淡無奇,殺人不會慚愧,救人不會傲慢,無甚區彆。
隻有與她同族人的性命才有資格有尊嚴,對同族抱有些微關懷是她唯一與凡人相像之處。
他知道不該用尋常善惡觀來衡量她、以及所有會法術人的對錯,凡人在絕對的力量麵前螻蟻般弱小再正常不過,她不論怎麼殺人,都與人殺動物彆無二致。
梅生將那個人扔了下去,那人像石膏做的,頭已經在脖子上裂開,跌落在滿是屍體的深淵裡水花都未濺起。她的手邊又變化出一根鐵錐,正瞄準著底下的剛剛掉下去的屍體。
“彆這樣!”蘇博叫喊道。
偏偏她不是長滿獠牙的惡鬼,她生就的是人類的外貌......如果真無完全的善惡觀念,那麼也不該總做惡事,就算是偽善也罷,至少不該將殘酷進行到底。
“噗呲——”那投擲出去的鐵錐射穿了人的腦袋。
“我說......”蘇博在這完全由他幻想出來的場景中瞬間轉移到了梅生眼前,在這裡他的膽量讓他自己也驚歎,“彆這樣!”
要阻止她,便隻能傷害她。
他掏空了她的胸腔,吻她冷若冰霜的麵容。
梅生哪怕在邪惡中尋找樂趣也罷,蘇博無論如何都會意誌清醒的還決定愛她。沒有法則可以不允許他愛她,他想要改變她,他想要影響她的靈魂,他被多少人傷害過,心中卻古怪的還有善念。他毫不猶豫地站在弱者這邊,他知道此時他還無力阻止她,但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做到,所以他更無法輕易離開。
***
通過祈禱才能降生。
所有有著法力血脈的人竟然都是這種特殊的方式出生的......
蘇博沒有來得及注意到梅生說出了他為什麼會被母親生下來的原因。
他在梅玉的腹中時,梅玉捧著肚子坐在窗邊,她住的房間在妓.院裡最上等,華貴堪比公主的臥房,時不時她便伸長手臂朝天空抓取著什麼,像在撫摸風,也像在挑選。
她的靈魂也與他人相連,所思所想也會被另一人認同,她默念道:“為我祈禱,讓我生下一個健康健壯,又能繼承我大部分靈力的孩子吧。”
最好是男孩兒,她也許會喜歡呢……
我需要他見證,代替先上去的我來見證。
***
不論蘇博有沒有這個目的,他也將見證梅生的一切,不論梅生的結局是否達成那個從出生開始被寄予期望的夙願,他都將見證、銘記於心。
這銘記於心的代價恐怕難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