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天蒙蒙亮,金府通鋪的丫鬟們就已經穿戴整齊上了崗。

楊舟的臉又腫了一圈,還算清秀的臉如今死氣沉沉,話也比以前少了很多。

她前腳抱著木盆出去,後邊一同做事的丫鬟便湊在一起絮絮叨叨。

“她怎麼了?”

“季院才死了姨夫人,她估計是撞邪了。”

“哎,多大的事,她就是看得太少了。死的是姨夫人,又不是我們這些手底下做事的,她怕個什麼勁。”

“我看也是,她一直這樣下去,惹滿銀大人生氣,被趕出府去才叫真的可怕呢。”

……

楊舟並不在乎彆人如何議論她。金府後宅有四院,伯、仲、叔、季。員外金無儘發妻早逝,府內女眷唯有不停更換的姨夫人,郎君們都在前院養著。

她神遊著走到季院門口,灰暗處猛然竄出一個人影將她撲住,嚇得她扔了手裡活計,掙紮著慘叫出聲。

做工的女子手勁兒非同一般的大,蔣芙被她又推又打,險些招架不住,咬著牙忍下掛在她身上。

“我餓!吃的!我要吃的!”

聽到她的話,楊舟驚出軀殼的魂魄歸體,雙腿軟綿綿得快站不住。

“是寧娘子……寧娘子鬆手罷,你可嚇壞我了。”

蔣芙不鬆:“你給我飯吃嗎?”

楊舟點頭,反應過來她看不到,出聲應和:“給,娘子鬆開我,我帶你去廚房,給你找些吃的頂頂肚子。”

蔣芙鬆開她,轉而拉著她的手,跟著一起往廚房走。

楊舟找了一些隔夜的糕點,擺盤放到蔣芙麵前:“娘子吃著,我來燒水給你煮茶喝。”

她背過身去拾掇柴火,蔣芙看著那碟糕點,不太情願地往嘴裡塞。她半點不餓,也不想吃東西,卻不得不裝作吃得很香的樣子。

她以前鬱悶時覺得當傻子很幸福,每天隻顧著吃喝拉撒,一點煩惱都不用操心。現在看來也不儘然,除了吃東西,騙人都找不到其他借口。

她吃得實在不舒服,“嘔”了一聲。

這一下過去,口中急速分泌酸液,她捂嘴想忍,餘光看見存放臟水的木桶,再也忍不住,把這幾天吃的東西一股腦都吐了出來。

楊舟絲毫不嫌臟地拍蔣芙的背,擔憂道:“娘子怎樣了?我去讓人給你叫大夫!”

蔣芙沒給她這個機會,直接開演:“……姐姐……嗚啊……”

楊舟忙前忙後,又給她喂水,又去用灰把地上的嘔吐物收拾了。

蔣芙心裡愧疚,又不好違背人設自己收拾。索性把一切拋到腦後,繼續她的計劃。

“啊啊!!”她尖叫著跑到楊舟身後,渾身顫抖地看著虛無。

“姐姐!救命!”

楊舟放下手裡的掃帚,雖不明白發生什麼,但把蔣芙護在身後:“寧娘子?”

蔣芙哭喊道:“沒有眼睛!姐姐!他們沒有眼睛!”

她抱著楊舟的腰,清晰地感到她身體在聽到“沒有眼睛”這個關鍵詞後僵硬了。

“娘子胡說什麼呢?是什麼……什麼沒有眼睛?”

“啊!!血!血洞!好嚇人!姐姐救命!姐姐把他們趕走!”

楊舟被戳中心事,恐懼至極,一步步往後退:“是什麼?”

她低聲喃喃:“彆過來,不是我害的。”

撞倒了灶台上的碗碟,瓷器嘩啦啦碎了一地。

“不是我害的,找我做什麼。”

蔣芙早看出她精神不正常,拐一下就上道。

她接著製造氣氛:“啊啊!彆抓我!疼!我不救!不救你!”

“血!都是血!”

蔣芙一副被嚴重糾纏的樣子,楊舟眼神狠了狠,乾脆將她推出去,轉身從敞開的門逃了。

蔣芙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下,兩手撲到地上的瓷片,抬起來看手掌深深淺淺的口子。

心中暗恨演過頭了,火辣的疼痛令她情不自禁往下淌淚。

楊舟去而複返,拿了鋤頭回來。

見蔣芙坐在地上盯著手哭,鋤頭下落了地。

她弱弱叫:“寧娘子?是你嗎?”

害怕的何止楊舟一人,蔣芙也嚇了一跳。

她快速構思傻子受傷會是什麼表現,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楊舟在問什麼。

她問,是祝寧嗎。

也就是說,她以為蔣芙被什麼上了身。

天賜良機,如果她把握得住的話。

“嗬嗬……”蔣芙用剩下的眼淚瘋癲笑了一下。

“第二次了。”

楊舟撲騰跪下,滿臉驚恐磕頭。

“小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真的想救你的!我真的想!”

蔣芙斟酌道:“可你不還是沒救嗎?”

楊舟哭得鼻涕進了嘴:“我去求了滿大人,他說你不死就要我死,我不敢死啊……”

“你原諒我,原諒我,我沒有彆的辦法,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沒有親人,隻有你,我但凡能救你我肯定會救的!可是讓我用命去換,我不敢……”

“當初、當初也是你自己要去做姨夫人的!我們都做奴才的話,不就都能活下來了?是你自己選的,你死了也怨不了我!你憑什麼怨我?彆怨我!彆怨我!”

說著,她朝蔣芙衝過來,捏緊她的脖子,似乎想趁那個“小綠”有軀體時再殺一次。

楊舟用了致命的力氣,蔣芙瀕臨窒息,竭儘全力在臉上換了天真的表情:“姐、姐……”

不住滲血的手掌拍她的手:“姐……”

楊舟猛地鬆手,後退,又衝過來搖晃她:“寧娘子,寧娘子?”

蔣芙透過氣,恢複呼吸。鼻酸,肺部往上湧起血腥,她眨掉眼裡的淚水,一把將她推開,一路跑一路哭。

天色大明,院子裡的丫鬟們也來當值了。

見蔣芙哭著跑,都詫異盯她,因她是傻子,周遭又無人,便沒人上前照看。

“姐姐!”

她一把推開東廂房的門,駱岢正在梳頭,回頭看她一身狼狽的樣子,有些震撼。

“你……”

蔣芙撲到她身上便哇哇哭。

當值的丫鬟們當著駱岢的麵才來對蔣芙噓寒問暖。

但一個傻子怎麼會告狀,她隻是哭。

駱岢扮演溫柔姐姐拍她的背,哄著她說為什麼哭。

蔣芙將手給他看:“疼……疼!”

駱岢看了一眼,目光驟然銳利幾分。

“這是怎麼弄的?”

蔣芙手掌大大小小的傷口,深處皮肉外翻,淺的地方也出了血。

就算不演這出戲,她也要哭的。

丫鬟們匆忙去為蔣芙叫大夫,另有一些找水來把她手上的灰塵小心翼翼擦乾淨。

大夫很快來了。

蔣芙從小與張閔一起,很擅長分辨習武之人的腳步。

這大夫看著發須花白,實則身體強健,功夫不淺。一進門,他率先看的不是受傷的蔣芙,而是院子裡的陳設。

見丫鬟們各司其職,姨夫人祝安除卻對妹妹的憂心以外也並無異樣,便踏踏實實給蔣芙包紮外傷。

“這幾日不要沾水了,忌吃辛辣之物,也不要飲酒。她聽不懂,夫人可要幫忙留意著。”

駱岢點頭:“自然,有勞醫師診治。”

大夫道:“不必,我本就是金府的家仆,為主人分憂是分內之事。”

駱岢追問:“那換藥的事……”

大夫道:“一天換一遍,夫人交代手下的人做就好。”

臨走,他叮囑那些丫鬟:“都機靈些,夫人若喜歡什麼,統統置辦回來,夫人年紀輕輕嫁來府裡,一定要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地過!”

“是。”

蔣芙被人伺候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吃了些清淡溫和的粥食,胃裡和身體都被服飾周到了。

她躺在床榻上思考早上和楊舟的對峙。

可以得出的信息是:

1.楊舟和“小綠”,也就是祝安之前的那位季院夫人關係匪淺。小綠提前知道自己會死,求楊舟救命。但楊舟沒有救。

2.滿銀是金府案子的中心人物,楊舟似乎能在他麵前說上話,不然小綠不會讓楊舟救她。

3.姨夫人的死是必須的。但是姨夫人的人選是可以替換的,也就是身處這個位置上的人必須死。

為什麼?

“還疼嗎?”

駱岢將門合上,款款移步坐到她床邊。

他今日穿的是粉色訶子裙,薄紗上用金線繡了錦鯉紋,寬大袖衫衣袂飄飄,很有長安淑女風範。

蔣芙伸了被包裹成柱體的手給他,藥布最外層透了血痕。

此時已經看不出來什麼,但駱岢看得很認真,認真裡混雜著一種難過的情緒。

蔣芙把晨間與楊舟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轉述給了他。

他聽完以後,分析的和蔣芙所想差不多。

蔣芙想不通:“金無儘既不圖財,又不圖色,他到底為什麼總要殺小妾?甚至連這個小妾是誰都不重要,隻要算是他的小妾,就可殺。”

駱岢道:“如果小妾的死可以作為一種暗號的話,就解釋得通了。”

“暗號?”

駱岢點頭:“正是。我問過手下的丫鬟,她說金府的後宅分為四個院子,伯仲叔季,我實地查探過,地理位置對應的是東西南北方向。”

“正常人家,尤其是商人,家中布置講究風水,以保運勢亨通,金府卻儘顯隨意。”

蔣芙插話:“公子連風水都懂?那你會算命嗎?”

駱岢道:“學禮時看過些書,並沒接觸過命格之事。娘子想算命嗎?”

蔣芙道:“等閒下來再說吧,我確實想算。”

“咱們說的這些怎麼傳出去給白將軍他們?”

駱岢道:“午後我去院子裡坐等一個時辰,接頭的人看到會設法與我聯絡。”

“就一動不動乾等嗎?”

“白郎說這樣不易打草驚蛇,一方傳遞信號,另一方再……”

蔣芙等了一會兒,他都沒有後話。

如果這不是在遙遠的封建時代,她都有點懷疑是不是發現竊聽設備或者監控攝像頭了。

駱岢繼續道:“蔣娘子,我突然想到,四個院落姨夫人的死或許與我們一樣,就是為了能不動聲色向外界傳輸一些隻有特定人能看懂的信息。方位與人數,還有那瓶酒裡的人眼數量。這便是姨夫人位置的人必須死背後的意義。”

午後,駱岢如他所說,去院落裡曬太陽。丫鬟們起初還陪著,後來被他溫柔勸說,都回了各自的住處休息。

蔣芙在榻上躺著。

案子已經進展到她搞不懂的境界了。用人的死亡傳遞暗號總感覺沒什麼必要,直接派個武功高強的手下遞信不是更方便嗎?而且一個商人,員外郎,他有什麼秘密需要用人命送出去?

蔣芙品味金無儘以及府裡管理層對姨夫人們的態度,似乎都是打算讓她們趁活著的時候把人間的樂都享過一遍,且沒有殘害無關緊要人性命的打算。

所以府裡接連死人,丫鬟小廝們卻待得安穩,他們知道他們不會丟掉性命。

而坊間亦是,即使流傳金員外對年輕女子有特殊癖好,也有人願意把女兒或妻子送過來換取錢財。

蔣芙想得深入,回過神來,床榻邊出現一個意外的人。

楊舟不聲不響站在她床頭,麵容恍惚看她。

蔣芙由衷地害怕,往床榻裡退縮。

楊舟道:“寧娘子,你在想什麼呢?你也有煩惱嗎?”

蔣芙腦海裡閃過一千種可能,但即便她認出她是裝傻的,這傻也要繼續裝下去。有些事死不承認就是真的。

“彆、彆掐我!”

楊舟搖搖頭,無力道:“我不會掐你了,寧娘子,我那時候是幫你趕壞人呢,壞人進了你的身體裡。”

“沒有壞人!你壞!”

“有的,你看不見,隻有我能看見。”

楊舟拿起她帶來的籃子,裡麵是一些新鮮的桑葚,被洗得乾乾淨淨,沒有一絲雜質。

“寧娘子,我喂你,啊,張嘴。”

蔣芙猶豫了一下,張嘴吃了。

甜的,和以前夏天母親摘給她吃的一樣。想到這裡,再咀嚼便有些鼻酸。

“我來找你說說話,這個府裡,除了你沒有人能跟我好好說話了。”

楊舟摸摸蔣芙的頭:“等你姐姐也死了,我就做你的姐姐照顧你,相信我,我們能在這個府裡過得很好。”

“小綠以前,就叫我姐姐。她死了,還是我給她收屍的。”

“你不知道小綠是誰,小綠就是那個欺負你的鬼,被我給趕跑了,我救了你。”

又是一口桑葚。楊舟有些入魔似的。

“她怪我是應該的,我沒救她,還在她死後往她裡麵塞了東西。”

“是滿大人讓我做的,但小綠不知道,她隻知道在每晚找我報仇,問我為什麼要毀她屍身清白。不是我想做的,我也很害怕。為什麼要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