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要去楊舟那裡套話的主意,蔣芙用腳勾起床尾的被子,攪散蓋在身上。
駱岢眼神疑惑:“你不去了?”
蔣芙道:“剛剛還跟人家裝困,我現在溜達出去多可疑,像是故意問人家東西似的。”
駱岢沉了沉眉。的確,是有些刻意。更不用說眼下蔣芙扮演的是個傻子,傻子不會殷勤問人問題。
既然一時半會動不了,他往床邊挪了挪,與蔣芙之間空出距離。
蔣芙真的困倦了,沒嘲諷他什麼“守身如玉”的廢話,背過身去合眼休息。哪怕睡不著,閉目養神也好,省得之後遇到麻煩連逃命都沒力氣。
她在寬敞的床榻裡蓋著被子,漸漸縮成一個瘦瘦小小的鼓包。
駱岢望著,片刻收回神思,忽略不掉鼻息間縈繞的腥味。
他坐起身,仔細辨認,聞出腥裡混雜著酒氣。
他打量整個季院寢居,陳設談不上品味,卻很有用度。俗雖俗些,不乏金貴的物品,牆上的字畫都是古賢人真跡,小物件也出自名家之手。
駱岢下床,探尋酒氣來源何處。
他步入書齋,視線定在書櫃上方纏枝牡丹紋的梅瓶,步履輕而快地朝梅瓶走去,不留神掛碰到書案上的筆架,好在反應及時,幾支乾枯刺毛的筆搖搖晃晃,終未落地。
梅瓶的蓋子打開,腥臭味濃鬱極致,拿到光線明亮處看,瓶底落了許多圓滾滾類似葡萄形狀的雜質,酒液並不澄澈,其間懸浮著許多紅色細絲。
駱岢可以確定,他來到這裡便聞到的腥味便來源於此。
沒有猶豫,他從茶盤上拿了一個杯子,將梅瓶中的酒漿傾倒出來。
倒到第二杯時,才動了瓶底的那些球狀物。東西順著水流咕咚落入杯中,濺起一圈暗色水花。
水波靜止,在最後一縷能夠照明的日光下,駱岢確認了這瓶酒裡的東西是什麼。
那是人的眼球。
隻有人的會這麼大。不,根據體量,牛馬應該也差不多大,但無論是直覺,還是對同類的熟悉度,他都可以判定,這就是人的眼球。
駱岢忍耐惡心的乾嘔,冷靜數它們的數量。
一共有十二顆。
六個人,或者更多。眼下無法確定這些眼睛是不是從死去的年輕女子身上剜的。如果不是,金府便又牽扯了其他命案。
駱岢用衣袖捂鼻子,將液體都收拾了回去,杯具則往臥房帶,倒烏梅漿掩飾。
床榻之上,蔣芙熟睡,呼吸均勻,臉朝著外側。
她睡時比醒著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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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芙一覺睡醒,天已經大黑下去。
月光照著窗紙,雪白裡顫動著夜風。
她白天硬吃了點心,胃吃得不舒服,此刻倒也不餓。隻是身在險境,渾身緊張,即使睡夢中也沒有鬆懈,落到現在便是渾身乏力。
不見駱岢的影子,蔣芙穿鞋喊姐姐。
“在這,阿寧。”
他又捏細了嗓子,像女子一般說話,應是有外人在。
蔣芙警惕一些,朝聲音的方向走去。
“姐姐!”
她撲到駱岢身上,用力抱住,借他身軀的掩飾左右打量,觀察是什麼人在。
書齋裡有五個丫鬟,其中有他們準備套話的楊舟。楊舟神情仍怔忪,卻比上午剛見到時好了一些。
駱岢摸摸她的後腦勺,柔聲道:“姐姐在這裡。彆怕,阿寧,我們在金府,我們以後都是好日子了,沒有人會再欺負你。”
蔣芙自然裝聽不懂,一個勁喊:“姐姐,姐姐,姐姐……”
丫鬟緘默整理書齋衛生,雞毛撣子掃灰,擦過書架上層的那隻梅瓶。
駱岢牽著蔣芙的手,兩人往外走:“阿寧餓不餓?姐姐給你留了飯,在盒子裡……”
楊舟撒了手裡的抹布,忙道:“姨夫人莫要委屈了小娘子,廚房裡還有新的飯,我這就給你們再上一份!”
臥房和書齋一樣靜悄悄的。
駱岢與蔣芙坐在梳妝鏡前,姐姐為癡傻的妹妹拆鬆亂的頭發。
“你睡著時,我去看過,書齋裡有用人眼泡的酒。”
蔣芙眼皮一頓,耷拉下去:“那我們的床底下不會有屍體吧?”
駱岢道:“不會。我發現以後把這個院子都檢查了一遍,並無異樣。”
“那吃的呢?我們不會吃的是人吧?”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說不定是用人養人,養瘋了接著變肉材……”
蔣芙臉色很不好,她覺得比起謀殺,這種折磨人的方法更讓人膽寒惡心。
不管怎麼樣,自己都已經進入了這個漩渦裡。這是她的選擇,她娘因老登和金員外而死。
老登死了,金無儘是她最後一個仇人。
袖子蓋住的手的部分,被駱岢按住。
他輕聲道:“彆怕,蔣娘子,還記得嗎?有人在暗處保護我們。”
“如果真的有你顧慮的那種事,當著他們的麵算是人贓俱獲了,省去了你我調查的力氣。”
溫度隔著布料緩緩滲透過來。
蔣芙回頭看他,也許是燭光,或者是彆的什麼,她、她用力眨眼搖頭,將腦海裡奇怪的想法都甩出去,眸光重新堅定。
“我明白,多謝。”
楊舟在門外:“姨夫人,我把飯菜端來了。”
“進來。”
將飯菜與餐具擺放好,楊舟很避諱地退了出去,仿佛職責之外,她不想與祝安祝寧兩姐妹產生任何關聯。
駱岢對著形色匆匆的背影沉思。蔣芙將兩扇門關緊,切斷他的視線。
對上目光,她解釋:“我要好好吃個飯,開門怕被人看見。”
駱岢語氣柔和:“蔣娘子用膳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嗎?”
蔣芙哼聲用力在桌上對齊筷子:“有啊,我吃飯很聰明,怕裝不了傻子。”
說完便夾了一大口煎蛋進去。
肉類暫且沒擺脫嫌疑,不想影響胃口的話,還是吃些看得見原材料的食物。
將飽未飽,蔣芙用餐終止。
駱岢遞了帕子,她接在手裡,沒用上嘴。
“……我不曾用過。”
蔣芙翻白眼:“我知道,我沒嫌棄你,也沒懷疑你,不然你遞不到我手裡!”
駱岢淺淡一笑。
她夾了一塊肉,湊近燭燈正反麵看:“好像是普通豬肉的紋理。”
“嗯……這肉沒問題,吃著也是豬肉味。那眼珠子酒可能不是釀給咱們喝的。”
駱岢用手撐臉,倦倦瞧她。
他也奔波一天,靜時困乏便上來了。
“娘子竟品鑒得出嗎?”
蔣芙驕傲道:“能啊,隻要是我吃過的,我都能品出來是什麼肉。就連雞蛋鴨蛋鵝蛋的味道,煎熟了我都能分辨出來。”
她說這些話時眼神明亮,和平日裡的她很不同。
他似乎又多認識了她一點。這一點,彆人見過嗎?
順著她的興致,駱岢問了那些肉蛋之間有何不同。蔣芙越說越來勁,顧忌著牆外有耳,湊得他很近。
他們之間是頭一回這樣融洽。
蔣芙說到了豬肉上,侃侃而談。
“其實我們平日裡吃到的豬肉都是閹割過的豬,中原以外的地方不閹豬,他們的豬肉就有種怪怪的味道,噫,我吃過一次,不能細想。”
“閹割?”
“嗯。我也是從彆人那裡聽說的,豬要閹一下才好吃。像男人一樣,隻有把那東西割下去了,才能徹底老實,少做壞事。”
駱岢陡然清醒不少。他有些尷尬,也有些不滿於蔣芙的話。
“豬與人怎能相提並論?”
蔣芙道:“如何不能。”
她頓了一下,笑了,充滿惡意看他,像之前很多次那樣。
“公子說得有理,的確不能。豬閹了,肉質會變好,男人閹了,還有變成變態的餘地呢。像那些宮裡的太監,自己殘了就糟蹋身邊的低等宮女,我看男人隻有手腳也都砍了,才能老老實實作為人活著。”
駱岢臉色黑了下去,錯開頭。
“不是所有人都那樣的。”
他自己也覺得這話沒力度,又道,“娘子若是那樣做,便與金無儘無異,也罪大惡極了。”
蔣芙麵無表情用他遞來的手帕擦嘴:“蠢貨。你以為我真的會那麼做嗎?我過過嘴癮氣你罷了。要是我真有那個膽量和本事,我就直接提刀殺人去了,何必在這裡裝模作樣。”
“……”駱岢神色些微鬆動,仍道:“並非所有男子都像你說的那般不堪。”
“我……白郎便幫過你,聽你說那樣的話,會寒心。”
蔣芙笑了。
駱岢繃起臉:“娘子笑什麼?”
“你這麼害怕?”
“不是害怕,是……”
“放心好了,我不割你。”
“我沒害怕。”
“不割你,不割白將軍,不割張閔,好人我都不割,我往後要是有那個能力,隻割壞人。我做一個割丁怪盜,專門割色中餓鬼或者狗仗人勢的命根子,割完掛在城牆上,有風來就像一排蘿卜乾,忽閃閃的。”
“……有傷風化。”
蔣芙傾斜身子,繞著看他表情。
“呀,公子笑了?公子不是應該兩股戰戰害怕嗎?往後我可是要讓男人聞風喪膽啊。”
駱岢輕笑出聲。
蔣芙正經道:“公子,你這樣笑很好看。”
駱岢的笑停滯,神色不動,心頭似有敲擊,震木感遍及全身,轉化為滾燙的熱意。
他愣愣看她眼睛。
蔣芙語重心長:“以後少裝,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