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南姐?”
沈聽南無神的眸子一晃,點點亮光從湖麵折了進去。
“聽南姐,你怎麼不動了,你也忘了這盞燈要怎麼打開嗎?”
駱沁伸手小心碰了那座樓船樣式的燈,做工精致,點點麵麵都是比對真實樓船所造,船頂放燈盞,晚上點亮能放在水麵上泊。
這是文王找宮中巧匠所造。上次見麵時,他一共給她帶了許多新巧的東西。她不知他要來,送去那封信時,也隻是抱著至少能替蔣芙收屍的念頭寄出去的。信從洛城到長安,快馬加鞭也得要兩天,信送到以後,還要等文王籌劃出行,她以為他來了也不會有太大的用處,沒想到,他在機緣巧合之下,真的救了蔣芙。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駱岢會出手幫忙。原來蔣芙和公女的關係已經深厚到了那個地步……
沈聽南撥動機關,將燈盞露到表麵。
駱沁星眸晶亮,小手興衝衝拍在一起:“精妙!精妙!”
“晚上放在水上,該有多漂亮呀。”
沈聽南望著天真的公女,心想,世人都有趨逐美好的本心,駱沁與蔣芙性情迥異,本色相同,也許彼此之間天然相吸,這種默契是她費儘心機也強求不來的。
“沁兒可有芙芙的消息?”
駱沁抬頭:“我聽哥哥說,芙姐要去舅舅家。”
她有些失落,卷翹的睫毛垂下:“明明芙姐沒做錯任何事,但是我爹和哥哥就是不同意我們繼續在一起,連道彆都不許,我好生氣的!這幾天都不理他們!”
舅舅家。
蔣芙的母親袁氏娘家在光州,沈聽南幼時聽過她與自家母親閒聊光州舊事。
“從洛城到光州,走路要十多日才到,也不知芙芙如今到哪了。”
駱沁眨了眨眼:“隻要走十多天就能到嗎?”
-
金府。
新任管家滿銀指揮下人清掃季院。
季院姨夫人死了,對外宣稱嘔血而亡。
實際如何,隻有她們這些伺候在側的丫鬟知道。
蔣家的事以後,外麵都在說,金府的金員外是精怪化的人,每年都要吃一位妙齡少女來保住化形。
可就算吃人,也不是員外吃的。而是——
小廝附耳滿銀道:“大人,季院空了,備選的人沒找到怎麼辦?”
“不能斷,加大籌碼去找。”
另一小廝匆匆走來。“大人,府外有一對姐妹從長安討債來這裡,聽說員外好色之名,來自薦保命。”
滿銀眯了下眼:“這麼巧?”
小廝道:“我查過她們的文書,都是全的,也問過咱們的人,這姐妹倆的確是自己走來的,沒和其他人說過話。”
“她二人有何形貌特征,你詳細與我說說。”
“姐姐身量高挑,姿容甚美,妹妹平庸些,矮小些,應該不是一個娘生的。而且這妹妹是個傻子。她們的衣裳還是五年之前流行的料子。”
“好了,帶我去看看。”
滿銀與後來的小廝大步經過,旁經婢女瑟縮發抖,掃把捏在身前。
滿銀叮囑:“近兩日給季院下人多分些東西,找道士求幾張平安符給她們壓驚。”
“是。”
滿銀步行到前廳,見到那對逃難的姐妹。
姐姐的確是難得一遇的美人,一眼看過去有些眼熟,想不起像誰,或許美人大多相似。
妹妹眼神呆滯吃拿出來招待她們的點心,吃得滿衣襟都是碎渣。
他來了,姐姐便站起來,紅著眼圈行禮。
……女子這般,著實是高了些。怪不得沒聽說過她這號美人。
“求大人收留……”
說著,便要給他跪下。妹妹挑起眼皮看她,嘴上不停。
滿銀扶她:“不必如此,娘子且說有何難處。”
姐姐便說:“我叫祝安,妹妹叫阿寧,我們是從長安逃難來的。爹爹好賭,將家產都堵了進去,娘和哥哥提前逃沒帶我們,我們好容易從那些討債的手裡逃出來,再也不敢在長安待,就來了洛城。我們兩個弱女子,妹妹又這般,到哪都不為人所容,聽說金大人……聽說金大人喜好年輕女子,我鬥膽來應,還請大人救命!阿寧是無辜的,她什麼都不懂!”
滿銀視線落在她脖頸處圍著的手帕,上麵有一層殷紅的血痕。
“娘子受傷了?”
祝安下意識捂了脖子。
滿銀眼中閃過精光,給旁邊小廝一個眼神,小廝便上前將祝安的手帕硬拆下來。
祝安起先還攔,觸碰到滿銀警惕的眼神,不敢再攔。
手帕之後,是齒痕遍布,血肉模糊的慘狀,傷口已經往外翻了死肉。
她解釋道:“我妹妹她是太餓了,才會咬人!她隻敢咬我,彆人誰都不敢咬的!大人……”
滿銀道:“餓了就吃飯,吃人是什麼道理?”
祝安擦眼淚,美人一舉一動柔美中帶著堅毅,讓人沉迷在她的言語裡。
“我們沒有吃的……一路除了能吃的果子和草,我們沒吃過東西。”
怪不得妹妹一直在吃。
滿銀道:“來人,給小娘子拿壺茶水來。”
他語氣溫和一些:“娘子也不用哭了,你是有福之相,等阿郎從外麵回來,我便把你引薦過去。”
“多謝……大人。”
祝安深深一拜。
滿銀走後,陸續又上了些吃食。祝安拿衣袖給妹妹阿寧擦嘴,拍掉她前襟的糕點渣。
“阿寧,少吃些,吃太多會肚子痛。”
“阿寧還餓。”
祝安低頭看了看妹妹的肚子:“已經圓滾滾了,阿寧吃撐了,好吃也不要吃這麼多啊。”
“肚子疼,餓。”
“肚子疼?是不是吃太多了?”祝安又流了些淚,“我的阿寧,一定是餓壞了,都分不清飽還是餓,你怎麼這麼可憐……”
屋外暗中觀察的小廝將窗的縫隙合上,到回廊轉角處向滿銀彙報:“大人,沒有可疑之處。”
滿銀點頭:“既然沒有可疑之處,現在就安排吧。這件事來的巧,不知為何,我心裡總不踏實。”
小廝恭維:“大人深謀遠慮,處處做長遠打算,我等都仰仗大人照拂。”
滿銀扯了扯唇角,見姐妹裡的傻妹妹跑出來了。
“快去看看。”
小廝立馬跑了過去:“小娘子,是有什麼缺的?”
“我要茅房!如廁!抱歉!如廁!”
小廝見她著急,也跟著緊迫起來:“就在這邊,娘子隨我來!”
蔣芙進了金府茅房,四處看了看,沒什麼可疑的地方。
她鬆了口氣,揉捏自己的臉。
方才強吃了不少東西,她快要支撐不住,這才借上廁所的名義出來緩緩,順便勘探一下金府的布局環境。
方才出來的路上經過一個石頭圍的水池,後麵成片的樹,如果查東西被抓包,倒是可以臨時跑進去藏起來。
那種地方,也很適合張閔藏,說不定他就在那片林子裡守著她。
她把衣服的係帶解開又係成一團,在腰間亂糟糟垂著,沒有一絲穩固的作用,還好她穿的不是齊胸襦裙,不然容易走光丟臉。
蔣芙出了茅房,見小廝在幾步遠的地方守著,心裡有些慶幸自己一聲不符合人設的聲音都沒發出。
但她還是遺忘了一點。
小廝冷不丁道:“娘子沒有如廁嗎?”
他與茅房站得不遠,理應能聽到如廁的聲音。尋常男子的分寸感不必給一個傻子,但這傻子若不是傻子……
蔣芙進入狀態,演道:“沒拉出來,很用力也拉不出來。”
她苦惱地偏了偏頭,手揉著腰帶垂鬆之後的腹部。
“我再吃些,能拉出來嗎?”
“……”小廝嫌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娘子試試。”
“好。吃好吃的嗎?”
小廝沒理她。
蔣芙被嚇出一背冷汗。
金無儘的小廝都是什麼人!洛縣衙門裡的捕頭都沒有他這麼敏銳。
回了前廳,駱岢還在演戲狀態,拿著茶盞悲春傷秋。
他做得很好,非常好,滴水不漏。這是隻有平時習慣弄虛作假的人才有的業務能力,駱岢和沈聽南這種人做細作,一定如魚得水,創造一番偉業。
“姐姐!我沒拉出來!”
蔣芙蹲到駱岢身前,握他的手。
“阿寧,不許說這種粗俗的話。”他借著訓導,將手自然地抽出來,放到一旁的桌案上。
蔣芙去茅房沒洗手碰他。
女孩子怎麼能做成她這樣。
“……”蔣芙被他教訓,思考怎樣更符合傻子身份。
“不是我說的,是那個哥哥教我說的,姐姐彆罵我!”
她這栽贓理直氣壯,小廝愣了一下,迎到駱岢詫異疑惑的眼神,心“砰”的一下開始解釋:“我沒有,是這個小娘子自己想出來的,說了一路!娘子明鑒!”
駱岢轉回頭來:“你還撒謊,跟誰學的撒謊?”
他指尖才要捏她的臉,便見她往小廝身後躲。
小廝在他為難尷尬的眼神裡自覺退出去了。
駱岢到底還是掐到蔣芙的臉,被蔣芙抱住。
“不要打阿寧,姐姐!”
假胸隔在兩人之間,蔣芙小心留出空隙,擔心把它碰掉。
“這的人都不簡單,不像是尋常陪著做壞事的百姓。”
“嗯。你小心。”
“你也小心。”
金無儘得了滿銀的消息從外麵回來,進前廳便看見姐妹兩人抱在一起。
弱柳扶風的兩個女子,姿容年輕,都惹人憐愛。
在上了年紀的人眼裡看不出什麼美醜,隻要年輕就是美的。
滿銀咳了聲,姐妹兩個才分開,蔣芙懵懂坐在地上,看著駱岢去行禮問候。
金員外聽了來龍去脈,感慨道:“被如此劣等之人選做女兒,你們也是命苦。”
“你聽說了外麵的風聲,明知我府中疑雲重重,帶著不懂人事的妹妹就來了,你是怎麼想的呢?”
“隻要能活……”
“我府中妾室的下場,應該也傳明白了。”
駱岢立刻修改措辭:“妹妹能活,就可以。她是最無辜的人,家裡好的時候,就沒受過什麼好待遇,如今家沒了,苦卻要她一起吃。”
金無儘眼中有了憐憫。
“好,那你便住進季院,當我的姨夫人吧。”
“我妹妹……”
“你妹妹也跟著一起,你放心,在我這裡,一定讓你妹妹活得好好的。”
“多謝大人,我得償所願,就算是死也無憾了。”
季院。
蔣芙在心中琢磨是哪兩個字,總不可能是那個“妓院”。
這個金員外和她想象中的人很不相同,胖是胖的,但肥而不膩,看著通情達理。
蔣芙越來越覺得她家散落到如今這個境地是蔣父自己的原因。貪婪是他,無情也是他。但金員外也不無辜,沒有他,就沒有之後那些事。
很奇怪,金員外不好色。
他看到盛裝打扮的駱岢,眼中波動還沒有那個管家大。
他不好色,卻要一直納妾,納年輕女子為妾。
他剛剛甚至快要坦明,做他的妾室注定一死。
這些妾室死的用意在哪?總不會無緣無故。
不是因為男女之色,就是因為其他不明意義的事。
是什麼?貪汙錢財還是意圖謀反?
這要怎麼查?
一位叫楊舟的婢女帶她們去季院。
她眼神躲閃,與之前訓練有素的小廝不同,蔣芙可以確定金無儘勢力已經暫時對她們放鬆警惕,不然不會派這麼一個人來。
“這邊是東廂房,給姨夫人住的地方。”
駱岢鼻尖微動,聞到腥味。
楊舟留步在門外,沒有進去伺候,臉色不好看,人也心不在焉。
“走過這條廊,儘頭是西廂房,給姨夫人的妹妹住。”
“有什麼吩咐,姨夫人可以叫我。”
駱岢看出此女在恐懼,猜測原因。
楊舟說完話,就跑了出去,仿佛這間房裡有妖怪,跑得越遠越安全。
他站起身,鬆了頭發,做困頓狀走到門邊,將門合上。
“阿寧,來姐姐這邊睡一會兒。”
蔣芙和駱岢對視一眼,往床榻上一趟,把鞋甩到衣櫃上麵。
駱岢一言不發撿回來,放到床腳,像是真的姐姐一樣。
他也躺到床上,小聲道:“那個婢女不太對勁,金府戒備森嚴,不可貿然動手,你先去套她的話。”
蔣芙快要貼在他耳朵上:“我是傻子,我怎麼套話?”
“你直說便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直接問,你是傻子,不會有人懷疑你。”
駱岢道:“不僅如此,他們還會因為你問對了東西,敞開心扉。你記住他們說的話,回來完完整整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