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多雨的正月已經過去,二月中,梨花落儘,桃花初放,滿城春意盎然。

寒風消逝,暖陽漸至。

昨夜微雨彌漫,今日晨起卻是霞光萬道,初升日頭將城中濕漉漸漸掃去。

隻是,元京城裡卻無人欣賞晨光美景。

街市茶攤上圍坐著好些人,交頭接耳,好不熱鬨。

一個身著青布長衫的男子端著盞茶:“你聽說了嗎?侯府少爺已經不見七天了。”說罷他左右觀望,壓低了嗓音:“聽說官府尋了好久都見不著人,眼下怕是連宮裡都要驚動了。”

餘下幾人嘖嘖幾聲,皆是驚訝。

另一個人出聲:“你說這侯府,是哪個侯府啊?”

“還能是哪個,承恩侯府的二少爺。”那人放下茶盞,不住搖頭:“也不知他是得罪了什麼人,怎就不見了七天。想來,也難活命了。”

攤主過來加茶,也開口插話:“那個二少爺,上個月就不知得罪了哪個貴人,直接被人扒光衣裳扔到了朱雀大街上,當真是敗壞家風。”

“從前老侯爺也是領兵的將軍,娶的妻子還是秦國公的獨女,兩家都是簪纓世家,怎麼就出了這個有辱門楣的東西。”

桌上幾人連連搖頭。

攤主轉了一圈,又道:“我聽說柳家老夫人去的時候,差點沒能入土為安,要不是咱們聖上看重柳老夫人,隻怕是還晾在外頭。”

那幾人聞言皆是一驚,各自往邊是移了移,拉著攤主坐下。

“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攤主十分得意,掃過一桌靜待真相的客人,悄聲道:“我有個侄兒就在柳家做工,說是請了咱們京中頂頂有名的算命先生給算過,連出殯都移了時間,直接讓人抬到城外永安寺後山扔著了。”

聞言那幾人麵麵相覷:“這柳家人都不吱聲的?”

另一個道:“人死入土方為安。這柳老夫人這等顯赫出身,怎麼連個喪事都辦成這樣?”

攤主歎氣:“她膝下無子,女兒女婿又早早亡故,聽說隻有一個外孫女。這麼一個小娃娃,怎麼能擋得了柳侯爺?終歸還是咱們聖上看重,直接一道聖旨,將老夫人遷進崮山了。”

饒是升鬥小民,隻要是在這元京城長大,自然知曉崮山是何地。

那幾人唏噓幾聲,各自飲茶,街市人聲漸起將他們的聲音逐漸淹沒。

沈清晏坐在車駕中,聽完外頭這一通對話,輕聲道:“白鷺,出城吧。”

時辰已到。

她等了這麼多日,就是在等此事人儘皆知。

柳家便尋柳瑜不得,宋晚月隻怕此時如坐針氈。坊間傳言四起,聲勢齊備,現在就等獵物出洞了。

城外臨江,陽光自上鋪下,水波轉動,似是流光點點隱入江河。

沈清晏坐在竹筏之上,執著竹鬥取一盞江水入壺,隨後將碧色茶葉拔入青瓷茶壺之中,靜待水沸。

夾河兩岸,桃花吐蕊,碧竹搖曳。

春分已過,寒食將至。

又是一年了,她已經在這裡過了十年,卻又好像初涉人世。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沈清晏偏頭,宋晚月已然一人打馬而來。

她是真的小瞧這個女人。

在沈清晏記憶中,宋晚月隻是個以色侍人的柔弱婦人,雖有心機手段,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轉眼間,宋晚月跳下馬背,行至竹筏。

沈清晏擺了擺手,白鷺就撐竹筏,離岸入江。

紅泥小爐上的清水沸滾,頂著壺蓋不住作響。沈清晏一言不發,隻是執著壺提將滾水注入青瓷茶壺,就著茶葉層層暈開。

她動作緩慢,眉目淡然,麵上瞧不出來半點情緒起伏。

沈清晏斟了一盞茶水推到她麵前,然後自斟自飲,就著竹林江水一品茶香。

沉默了許久,終是宋晚月先行開口:“你把瑜兒藏哪兒了!”

沈清晏微微一笑,指腹磨蹭著杯壁:“那就要看宋姨娘希望他在哪裡了。”

她語句緩緩而出,漫不經心的模樣讓宋晚月麵色一沉,她伸手拍掉沈清晏手中茶盞,隨之五指施力死死捏住她的脖頸。“說!”

茶液灑在她的裙擺處,留下一灘茶漬。

白鷺劍已出鞘,可沈清晏卻抬手製止:“原來,你也會著急呀?”她仰著頭,看著宋晚月那氣急敗壞的臉:“這麼著急?那就動手,有你的一雙兒女陪葬,值。”

她嘴角的那抹笑滿是得意,此時的沈清晏與她宋晚月早已互換位置。

往昔,沈清晏要顧著秦汐,而如今,卻是宋晚月要念著柳瑜了。

宋晚月鬆開手,沈清晏字字戳中她的痛處,她跌坐回去,語句無力:“你想要什麼。”

“真相。”

短短二字,卻讓宋晚月沉默不語。她自是知曉沈清晏所指何事,隻是,她若說了,她亦保不住自己的孩兒。

“老夫人之死,我確實不知。你讓我兒沒了前程,連著家中滿門皆被掃了顏麵,我自是不會放過你。所以,就重金聘人殺你,哪知他們如此無用。”她咬著牙,伸手去碰麵前的茶盞,卻被沈清晏抽走。

她笑意盈盈:“人在說謊的時候,總會做些旁的動作來掩飾。”她眼波流轉,似是已將宋晚月的心思儘數看穿。“也罷,總歸是要表些誠意的。”

白鷺將竹筏停在江心,沈清晏伸手指了指渡口:“姨娘請看。”

宋晚月轉頭,順著沈清晏所指方向望去。渡頭旁有一顆斜在水麵的枯樹,那上麵高懸了一個籠子,裡頭關著一個人,披頭散發,看不清麵容。

“瑜兒!”她高呼,可卻無人應答。

沈清晏拾起落在竹筏上的茶盞,又自斟了一盞:“姨娘放心,清晏是依著姨娘的法子照顧二表哥,定不會讓他覺得難受。”

“我已經將他餓了七日,這七日裡麵隻喂些米湯,他如今昏昏沉沉,絲毫不會覺得痛苦。”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她宋晚月當日,不就是借著禮法名節,逼她就犯?

“你!”宋晚月氣急,她此時身處江心,無力回援。若自己不肯就犯,以沈清晏此時心性,必定是要自己的兒子赴死不可。“若秦汐還在,我倒也想讓她看看,她親手養出了個多麼狠毒之人。”

聞言,沈清晏忽然笑得開懷。她仰著頭,看著天跡蔚藍一片,笑聲如出穀黃鸝。

“可她們都死了。”

她的神情帶了幾分譏笑與無畏,每一個字都透著滿不在乎。

簡短的話語,卻讓宋晚月心中為之一怵,仿佛臨江春色儘數退去,陣陣寒意襲上心頭。

她一直以為沈清晏素來是個柔善可欺之人。可是她錯了,在她麵前的,分明是條陰險狠辣的毒蛇。

她從來如此,隻是因為養蛇人在旁,所以她才壓了本性,斂了算計。

而自己,卻親手除去了她的顧忌,除了她在這世間的牽絆。

再也無人能製得了她了。

“姨娘莫急,你可以慢慢想,這籠子是精鐵打造的,絕不會壞。樹上繩結,我也讓十一打了活結,您慢慢想,咱們不著急。”

沈清晏笑著,又斟了盞茶:“呀,這個茶盞怎缺了個口?唉,碎了就不能用了。”她自言自語,將手中茶盞投入江中,那瓷盞入水,轉瞬消逝。

宋晚月的身子顫抖,林間風大,籠子左右搖動,將她的心揪起。

“不如這樣,我給姨娘出個主意。”沈清晏頓了頓,笑道:“姨娘今年未至四十,你大可以,再生一個。”

她錯愕,麵前的這個小丫頭神情自在,談笑間的話語卻是如此惡毒。

“二表哥一死,姨娘必定悲痛。屆時舅舅想必憐憫,定日日宿於你房中,你再替他生個一兒半女,他老來得子必定愛重。隻是……”

她望向渡口:“那時大表兄定已成家立業。豎子幼小,老父孱弱,生母色衰,怕是這個孩子前程亦有阻礙。不過,姨娘還是可以寄希望於你的女兒,興許她能覓得高枝可以幫襯一下幼弟。”

宋晚月伸出手指,那指尖顫抖,說了許久,都隻有一個‘你’字。

沈清晏麵上暈開的笑容似三月春風,和煦照人:“姨娘這便受不了了?可你當日在我外祖母棺槨前逼我下嫁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我會是何種心情?”

她不在乎柳家人如何欺占她。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世間風雲如何流轉,與她無關。可是,她在乎秦汐,在乎容月。

她們是這世間真心待她的人,是這世上陪她最長的人,是讓她覺得在這裡尚有能被稱之為家人的人。

可,她們都不在了。

而她,卻還要羞辱她們。

“好!”宋晚月幾乎用儘全力,她承認,此時的自己鬥不過沈清晏。“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你。”

她悵然若失:“是汪貴妃。”

沈清晏微一失神,袖中手指漸漸用力,將指甲嵌入皮膚。

宋晚月歎息,漸漸說起陳年舊事:“我是冽瀾人,自小投身貴妃家中為奴。惠帝在位時,貴妃隨當時的兩位皇子出使大稽。之後,貴妃便嫁給當時還是寧王爺的陛下為侍妾。”

聞言,沈清晏心中疑惑四起。她隻聽聞貴妃出身不高,卻從來不知她還是異國貴族之女。

隻是,既能隨冽瀾皇子出使大稽,為何隻是一個侍妾?以她的身份,即便惠帝不喜,也是要為兩國邦交考量,緣何不以側妃之位相待?

再者,冽瀾朝中也無人在意此事?

還是,宋晚月在說謊?

“自明德皇後故去,她就遣我入侯府尋找一物。”

沈清晏穩著心神:“何物。”

宋晚月搖頭:“我不知道,貴妃隻說定在老夫人處。之後侯爺瞧中我,把我收房,貴妃就讓我借機長留侯府,仔細盯著老夫人。”

火爐上的茶壺漸漸沒了聲音,似是水已儘乾。

“你雙親亡故後,老夫人將隔壁的宅院買下,同你一道搬進去。之後,你們院中奴仆丫頭更換了大半,我再也探不進去。”

“我多年無功,如今已半截入土,想替兒女謀劃前程。可你斷了瑜兒去路,又將離開,我一人力弱,便同貴妃言明,說那東西在容婆子身上。”

所以,容月至死都要讓她走。

因為是汪貴妃殺了容月,逼死了秦汐。

因為她是如今的後宮之主。

因為沈清晏動不了她。

“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放人了。”宋晚月的眼神淒切,她已將一切都說了。

沈清晏斜了身子,支手抵額,神情慵懶語調隨意:“可我不信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