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頭的傷口隨著她的動作被扯開,雨水滲進去,陣陣刺痛提醒著她此時的處境。天空陰沉,竹枝高聳入天,將這昏暗的光線遮去了大半。
竹林中黃土泥濘,高低不平。
她這樣跑著,在昏暗的竹林裡,看不清前路,腳下被凸起的尖石絆倒,身子重重摔在黃泥地上,手掌劃過尖石,鮮血與黃土占據她的手臂。
她掙紮起身,可去路已經遭人攔阻。她後退幾步,轉身穀欠走,但是,退路也被人占據。
“二位大哥,我不知何處得罪了你們。但,二位大哥既是要我死,可否也讓我做個明白鬼。”沈清晏胡亂說著,想要儘量拖延時間。
她衣袖裡的迷藥已經掉了,身上唯一能作武器的物件,也隻有頭頂的銀簪。可是,這兩人皆是身懷武藝,手執長劍的高手,莫說傷人,怕是她連還手的機會都不會有。
他們二人沒有說話,隻是一步步逼近。
“我一不懂武藝,二無人護佑,二位大哥難不成連讓我做個明白鬼的機會都不給?還是,二位在怕些什麼?”沈清晏將心一橫,她此時沒有彆的生機,隻能拖延時間,祈望有人來救她。
左近那人冷笑了聲,看向身側同伴。
“動手。”右近那人不耐煩,提劍刺來,沈清晏急忙閃過,那利刃卻已然劃破她的手臂,殷紅血液在原本汙糟的衣袖上更添幾筆刺目。
右近那人一擊不中,左近那人提劍又來,沈清晏身子後斜,跌坐在地上。見利刃襲來,思緒未做選擇,身體卻替她先行選好。
她一手抓起黃泥朝那人臉上扔過去,她趁著來人後退之時,就勢朝旁邊滾了幾圈躲開去。
右近那人追來,她的後背抵在一杆斜竹上,已經退無可退。
她雙臂交叉擋在麵前,等著利刃入體。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兵器觸碰之聲,伴著一陣悶響,似是有什麼東西倒地。
她放下手臂,麵前的人一身白衣,提劍而立。
他的衣擺處沾了許多泥點,寒風吹不動他已濕的衣袂。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氣,就著黃土濕氣,令人有些反胃。
沈清晏扶著竹子站起來,身子不由往後縮著。她害怕,她不知道麵前的這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來救自己的。
抑或是,來殺自己的。
“沒事了。”熟悉的聲音響起,蕭恕轉身,解下外衣裹在她肩頭,動作輕柔。“沒事了。”他重複說著,沈清晏臉上沾著血跡泥土,臉色慘白。
“姑姑,容姑姑!”來不及細想,她推開蕭恕,拔腿就跑。
她沒事了,可容月呢?
殺手追到她了,那是否代表容月已經不在了?
她不敢再想,隻能不停奔跑。
泥漿沾身,讓她的衣裙變重。她方才並不覺得自己跑出了多遠,可如今,回去的路為何這麼長?像是她走錯了道,迷失了方向。
她跑了許久,好不容易跑出竹林,前頭泥地上橫著幾個人。
她停下來,心跳好似漏了幾拍,失色的嘴唇一開一合,卻發不出聲響。
她看到了那個跪在地上的人。
“姑姑,姑姑!”她的聲音淒厲,呼喊著向前疾奔。“姑姑!姑姑!”她跪倒在地,雙手顫抖,不敢觸碰。
容月全身是血,雨水衝刷著,泥土張口將這抹紅豔吸進深處,紅色血水圍著她暈了好幾圈。
“姑姑,姑姑你撐住,我帶你去找大夫。”她手足無措:“止血,對,止血。”喃喃自語中,她扯下了蕭恕的外衣裹上容月的身子。“姑姑忍著點,會很疼,但得裹緊了才能,才能止血。”
容月靠在她懷裡,眼角餘光瞥見蕭恕已近身前。她張了嘴,開合幾下,卻始終沒有吐出半個字。
沈清晏作勢便要將她扶起:“姑姑彆怕,我,我背你回去。”
可容月卻搖了搖頭,她抬頭看著沈清晏通紅的眼睛:“走,有多遠,走多遠。”
容月失了力氣,覺得一切都開始變冷,眼前再看不到彆的。往昔的畫麵不停閃過,她似乎看到從前在秦國公府的日子,秦汐坐在樹上摘果子。
她應當是想要喚秦汐的名字,隻是動不了了,她看不清沈清晏的容貌,可幼時秦汐的模樣卻越來越清晰。她看到秦汐跨馬而立,嘴上叼了片竹葉在向她招手。
她明白,是秦汐來接她了。
眼睛終是褪去了色彩,抬起的手,失力落下。
沈清晏撕心裂肺:“姑姑!”
她用力搖著容月的身子,不管是不是會弄痛她,隻要她睜開眼睛,隻要她能睜開眼睛。“姑姑,你醒醒,雩娘給你做,你最喜歡的油炸團子吃,再也不攔著你了。”
“姑姑,你醒醒,你醒了,咱們就去越州,再也不回來了。”
“姑姑,雩娘聽話,不問了,你醒醒好嗎?”
“姑姑,雩娘會學弓馬,你醒醒,醒過來教我好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在這天地間,唯一回答她的隻有雨聲。
雨水拍打著她的臉頰,她的眼睛通紅,眼神空洞,不知道在瞧些什麼,隻是一直看著前頭,像是在等什麼人回來。
蕭恕蹲下身子,噪音輕柔:“她走了。”輕飄飄的三個字,卻像一把利刃紮在她心頭。
她沒有瞧見秦汐死時的模樣,待她知道之時,秦汐已經被人收殮妥當。
可容月,是死在她跟前的,是為她而死的。
她似乎還能聽到容月的聲音,她佯裝生氣的模樣,她輕搖羅扇的模樣,每一個畫麵,沈清晏都記得清楚。
她還記得她要喊容月姑姑,容月不許,柳老夫人卻笑著幫腔,說著隻要她開心,怎麼著都行。在這世上陪她最長的兩個長者,都不在了。
雨停了,沈清晏卻抱著容月的屍身不肯鬆開。蕭恕便這樣陪著她,沒有勸解,沒有催促。她還不能接受這件事,而他,在等她接受。
“姑娘!”白鷺的聲響漸漸將她拉了回來。“姑娘!”白鷺滿身傷痕跪在她身側。
她眼神空洞地看著前麵,然後,她張開口,一字一句:“把十一找回來。”
白鷺點頭。
“我要你親自去。”
沒了秦汐,沒了容月,她不能再失去白鷺跟十一了。既然她回不去,走不了,那就不走了。
寒冬臘月,雨後的濕氣遍布全城。
妙手堂的正堂之內,一個男子正在給另一男子把著脈。
“雲神醫,你說我這頑疾,這還有法子治嗎?”來求藥的是個二、三十歲的男子,那男子生得身量高大,麵色紅潤,左看右看,也不像是個身患頑疾之輩。
雲鵠摸著下巴半晌,道:“兄台,放屁這事,不是病,沒藥醫,你少吃多餐吧。”
他戴著白色麵具,麵具的左眼下,刻著兩個小字——雲鵠。
雲鵠出自江湖素問穀一派。
這素問穀分為南北二穀,南穀注生,北穀注死。素問穀南穀隻救不殺,北穀隻殺不救,雖為一門,行事卻南轅北轍。
南白羽,北黑雲。說的就是他們。
北黑雲,指的便是以黑石所鑄的麵具,形狀多以雲紋裝飾。而這南白羽,便是指以白玉雕成鳳羽的麵具。
這是他們一派的規矩,同門之人不得結親,不得以真麵目示人。入了素問穀,便是要依著素問穀的排輩重新定名字。
雲鵠拜師時便覺得這規矩忒有病,明擺了不就是不讓同門之間互相看對眼嗎?
“雲神醫,我不吃飽飯,哪有力氣乾活啊!”那男子一臉欲哭無淚,“再說,我是乾跑堂的。您說,這要是我一邊端著菜,一麵漏著氣,那客人郎君們還怎麼吃?”
雲鵠‘嘖嘖’幾聲,不得不說這店小二說話還是十分懂得‘含蓄’二字的精髓。
“那就憋著吧。”雲鵠一本正經,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是人都會放屁,就算是皇帝老兒,皇子公主們,也都會放屁。”
“那皇嫡子放的屁,也一樣是臭的,你不必太掛心。”
“放屁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得學會忍,忍著不放,再私下尋個地方把你這氣,給放出來。”
站在藥櫃前的小藥童聽了雲鵠這話,心中暗暗慶幸,得虧今日蕭恕不在,不然聽了自家先生這話,多半是要黑一張臉。
“雲鵠!雲鵠!”蕭恕抱著沈清晏,一跳踢開門。
小藥童剛剛暗自慶幸完,那頭蕭恕就過來了。
雲鵠顯然也是被嚇了一跳,心裡罵罵咧咧想著蕭恕這孫子真不經念叨,那頭小藥童就過來將前來求醫的小哥送了出去。
趕緊躲開保命要緊!
蕭恕抱著人急急入內:“救她!”
雲鵠上前看了看,眼睛瞟見他身後跟著的風逐也扶著個人進來:“都給我出去。”
蕭恕知道雲鵠救人的規矩,二人將她們放下後就都退了出去。
屋外的寒風迎麵而來,沒有陽光的天色暗得極快。
天空炸開一聲巨響。
有人在放煙花。
蕭恕抬頭,夜幕裡的絢麗色彩過於奪目,讓他想到了容月身下那灘血水。
好一會兒,身後的門才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雲鵠看了他一眼,又轉身進去。
“如何?”
“死不了。”雲鵠答得隨意,伸手在藥箱裡翻找。“裡頭那個雖然外傷厲害,但身子骨好,養兩天就能下地了。”
他指了指沈清晏:“另外一個呢?”
“那個啊。”雲鵠頓了頓:“那個麻煩點。小小年紀身子骨這麼差,本就因寒氣傷了內裡,這次外傷加淋雨,估計有得熬。”他嘖嘖幾聲,不由感歎,現在的小娃娃都不頂事。
“我隻問你,可還能救?”
“你這是在質疑我的能力!”雲鵠歪頭斜了他一眼,不緊不慢:“沒看到我在找藥嗎?”說罷,從藥箱裡翻出個褐色小瓶,扔給他。
蕭恕接過手,目光停留在沈清晏身上移不開。
雲鵠好奇:“看上她了?”這小子親自抱著姑娘進來不說,這會兒還死盯著不放,確實有些特殊。
“是我欠她的。”蕭恕收好藥瓶,坐到榻前替她掩好錦被:“她是柳老夫人的外孫女。”
雲鵠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
他轉頭看向雲鵠:“柳姨死了,老夫人死了,現在,連容姑姑也死了。隻剩下她了。”
“這不是你的錯。”雲鵠伸拍了拍他的肩,“知道是誰乾的嗎?”
蕭恕搖頭:“我派出去的人都死了,消息是直接被人綁在箭上射到我府門之上的。”
“這麼大手筆是生怕彆人不知道?”雲鵠擰著眉毛想了想,“你爹派的人?”
在都城裡頭,再無人能比景帝更加消息靈通了。
“也許吧。”
外頭的風拍打著窗欞吱呀作響,蕭恕上前將沈清晏抱起。
雲鵠坐在矮桌前,繼續擺弄著自己的藥箱:“你可得挑個好地方藏人,這元京城裡頭就從來不缺察子。”
蕭恕麵色平靜,微微偏頭:“有一個地方,他們進不去。”
聞言,雲鵠豎起了拇指。
高,實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