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珍重(1 / 1)

“胡鬨。”

被五花大綁,用紅繩紮成一隻大螃蟹的大師兄溫孤懷璧,從裡到外透著誘人的色澤。

他咬著泛著香氣的繡花肚兜,一張嘴,就有無儘的體香往鼻腔裡湧。人獨自與那塊綢緞做著鬥爭,費勁吐掉了,方才有餘力訓斥一意孤行的小師弟。

“丹霞峽的修士不參與人間事。涉及業障,妨害自身,徒勞無益。”

溫孤懷璧一腔正氣地訓誡著,由於足夠的置身事外,不曾與受害的民眾有過一絲半毫的掛鉤,姿態可以稱得上是氣定神閒。

他忽然一個抽搐,猛然抬頭,仰視著一腳踩在自己要害上的女子,緊繃的體態從他的下半身流竄衝向腹部,接著是腹直肌、前鋸肌、脖頸、麵龐。

被砍過、刺過,用針線密密地縫補了,險些把他頭踢下來的溫孤懷璧,從未遇見過此類冒犯,一時讓他失了語。

他仰視著居高臨下踩著他的解裁春,緩了口氣,方才艱澀地說了下去。

“解姑娘,不要忘記嗩呐匠的禁忌。專責送行死者的你,一旦沾染上了殺業,畢生修為將會煙消雲散。在修行大道上鑽研刻苦,卻為了對付這種小人前功儘棄,不值當。”

“是啊。”

解裁春煞有其事地點頭,不僅沒有挪開腳,反而加重了力道。溫孤懷璧在她腳下攢動著身子,縱咬牙堅忍,亦禁不住悶哼出聲。

“所以,你的下下策就是,如果一擊不成,損壞不了我的喉嚨,就變相逼我殺人。殺業即是殺業,不能犯罪過程是否來源於本心,都會使我付出代價,消散迄今為止的努力。”

“好算計。差些從了大流,以為你們是以榆木腦袋聞名的劍修,從而遺忘了你們人劍合一的本質。”

是在變相說他們是賤人呐。解姑娘好含蓄。

被踩得麵紅耳赤的溫孤懷璧,貼著解裁春腿部倒下。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似在岸邊擱淺的一條瀕死的魚。

解裁春脫下汙濁了的長襪,將過度分泌的噴濺物還之己身,砸回溫孤懷璧臉上。

一旁默然無語地觀看著的費清明,從乾坤袋裡取出水盆,傾倒清水,替她洗乾淨右腳。上上下下擦拭了五遍,換了三盆水,再替她穿好蠶絲足襪,套入荷花鞋中。

費清明用水淨手,聽到解裁春懶洋洋的問詢,“那你呢,清明,你有何高見?”

他采取了最為穩妥的回法,“都依你。”

解裁春計算了一遍問道宗弟子大體的脫困時間,為了保險起見,親自吹了一首曲子。便要費清明綁了所有土匪跟她走。

“咋還有我們的事?”錢頭子一臉苦相,“我們說也說了,你打也打了。還揍了兩回。該扒的財物都到了你們的手,咋還要回一趟官府?”

咋的,懸賞金拿上癮了,一個人拿兩遍?

“約定好的七日之期已過,我們得回去拿一趟照身貼和路引。至於你們……”

解裁春亮出兜裡的紙人,僅有巴掌大的小紙人們,每隻都裁剪得靈動鮮活。一見到月光,靈活地跳出來,在錢頭子驚恐的麵目中,一蹦一跳地蹦向土匪們。

接著一人踹一腳,活生生地把昏迷的土匪們踹醒。

“確實要去縣衙,但不是青平縣的縣衙,而是就近找一個縣衙,投案自首。說清楚你們與李縣令的瓜葛與交易。相應的賞金,給這些小紙人就可以了。它們會給我帶回來。”

一位被踹脫臼的土匪,蘇醒後,罵罵咧咧。“老子就不動彈了,怎麼的?你說,我們就要洗耳恭聽?你當你誰呀!”

解裁春想想即將到手的懸賞金,決定給驢前頭加根蘿卜,讓他們自己溜。

她拍拍手,小紙人們皆用小紙片質地的雙手,捂住匪徒們的眼。

紙紮匠技藝本就溝通陰陽,何況她在製作過程中,用柳葉浸泡的水過濾陰乾。這就加深了其擔任陰陽兩界媒介的橋梁地基。

“縣衙在東南角。你們現在再睜大你們的狗眼,看一看,由此決定你們到底要不要跑。”

以錢頭子為首的匪徒們,下意識聽從解裁春的指令,望過去。個個大驚失色。尤其其中一位,還站在屋簷上的無頭屍首相對,更是尖叫一聲,驚嚇連連。

他們齊齊臉朝地,縮著身,打著顫。

“要找就找李天豪,是他使出的餿主意啊,不關我們的事啊!是他豬油蒙了心,貪圖朝廷分發的賞金。有仇報仇,有怨抱怨,不要找我們啊!”

“自古衙門重肅殺、主正清,本該是妖魔鬼怪不敢造次的地段。而李天豪屢犯殺戒,坑害無辜,在位數十年來,抹平了曆代縣令積攢下來的功業。”

“青平縣縣衙已然淪陷,等子夜一到,第一個死的就是李縣令。這些孤魂野鬼是在菜市口,被劊子手梟首而死。故而找不到輪回的場所。”

“你說,那些頂替了你們的名號,身首異處的鬼怪們,報完深仇血恨,會不會來找你們問好?”

機敏一點的土匪,立即明白了事態緊急。且順著解裁春的說法,聯想到解法。

性命攸關之際,此時也不管什麼大不大哥,頭不頭子,立刻站起身,往就近的天和縣跑。

在外逃竄多年的他,還沒這麼盼望過被差人緝拿歸案。

人難免有從眾心理。一個起頭,剩下的就好攻破。眼見烏合之眾做鳥獸散,解裁春對嚇傻了的匪徒頭子擺頭,“這位勇士已有舍生取義的意願,那就麻煩你陪我們去一趟縣衙,會一會李縣令。”

那錢頭子這才回過神來,朝著弟兄們跑掉的方向奔跑。

解裁春笑一笑,往東南方向出發。費清明落在後頭,抬步跟上。

終於平息了的大師兄溫孤懷璧,壓製住丟儘顏麵的敗相,“費清明,彆忘了你是問道宗的人。不管你走得多遠,是否忘記了出發的目的,繞得多少個彎,都會回來。”

費清明跟著解裁春的腳步,停頓了一刹。

察覺到這一點的解裁春,並沒有停下來等他。值得她等的人會自主追上來,不值得她等的人,等得再多也沒有意義。

人生路漫漫,總歸要自己走。

費清明遙望著遠遠把他拋下的身影,想起師父囑咐他的話。

他沒有轉身,去解救他的同門弟子。而是對著身後的同門中人道,“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從未遺忘自己隸屬於問道宗的身份。”

“我的所作所為,皆是出自本心,尊崇大道。未曾違抗過師門之命。”

溫孤懷璧驚覺,“你……該不會……”

回應他的,是漸漸遠去的步伐。

玉梢弄笛晚,舞女曲袖長。近來噩夢頻發的李縣令李天豪,揮停了府衙裡獻舞的舞姬。他擺擺手,要人上前來為他斟酒。

那舞姬左手撩起寬袖,擋住腦袋,小碎步走到台前,右手為他倒酒。

他抓住舞姬的手,那人一把坐進他懷裡,遮臉的袖子倒是沒有放下。李天豪急不可耐地鬆了褲頭,就要拿人瀉火,去一去這些時日積攢的心肝火。

而那舞姬徐徐放下手來,赫然沒有頭!

“啊——”李天豪驚叫著推開人,滾到台下,在地上爬行。他雙腿發抖,抓住就近的衙役靴子,“那個人、那個女人……她她她……”

有黏稠的紅色滴滴答答地濺在他的頭頂,李天豪抬手一摸,仰起頭來,又是一個脖子以上呈現整齊斷麵的家夥。

“來人啊!快來人,快來人啊!”李天豪哭嚎著往外麵跑,“都死哪裡去了?”

“這不就來了嗎?大哭小叫,深夜擾民。成何體統?”一身素衣的解裁春,跨過門檻。

“求求大師救救我,救救我!”李天豪病急亂投醫,不管求助的對象是誰,隻要能看到他的難處,幫助他就可以。“他們……他們……這群作亂的鬼怪……”

“冤有仇,債有主。他們可以死,你就不能?”解裁春反問,“他們跪下來向你求情之時,你可有應過他們半句?”

李天豪抹著臉上的冷汗,“我為青平縣勤勤懇懇奉獻大半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都是一舉兩得的生意,怎麼能把冤屈蒙在我的頭上?”

向下,他解決了提出問題的居民,安定青平縣的治安。對上,他榨取了民眾多餘的富裕,使百姓時常處於無力反抗的疲勞中。

在內,他清除了流浪街頭的乞兒,用他們換取大量財富。對外,他消滅了各地遷徙的流竄人口,拿他們增添他的事跡。又何錯之有?

分明是有賺無賠的買賣,何故要來尋他的麻煩?

解裁春聽得驚歎不已。在李縣令麵前,她臉皮的厚度還有待增加。

不屑一顧的費清明,進縣衙,搜尋來他的照身貼與路引。“這人要如何處置?”

“不必處置。”解裁春凝視著大量怨魂聚集而成形成的時化。時化一出,含冤而死的鬼魂就能突破陰陽交界,在人間世現身。

她一根根掰開李天豪攥著她裙角的手,一字一頓,“長夜寂寂,還請李縣令,兀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