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魔詔獄布局直上直下,可以粗陋地想象為一個倒扣的大鐘。
縱度越深,跨度越大。越往下越寬,足以在他們所在的地區凝結出冰霜。
費清明脫下外袍,披在解裁春肩上。在她身前打了個絡子,裹嚴實了。心裡念著回頭去一趟荊雀峽,捕獵幾隻銀狐,扒了皮給她做狐裘。
劍修在昏晦的場地裡,視覺無礙。
從費清明的角度,能瞧見解裁春煞白的臉蛋。她鬢發上還彆著他今天早晨為她戴上的絹花,蒼銀的花蕊栩栩如生,擠占著企足矯首的眷注。
柔軟、妍麗,不動聲色地詮釋著有花堪折直須折的深意。
費清明上手,抹去解裁春鼻尖一點烏黑。不通情竅的心,似被香客供奉的燭火燙了個口,連帶著要香火鼎盛的佛塔火光燭天。
要是他,絕不會拋下小滿,讓她灰頭土臉地降落。
他才是最適合小滿的人。
費清明給自己和解裁春使了清潔術,洗去一身血腥與風塵,才好意思牽起解裁春的手,不叫自身的汙垢汙染了解裁春的潔淨。
他用燃得正旺的體溫,給解裁春傳遞溫度。囑咐隨水峰大師兄溫孤懷璧的話卻似千尺寒潭,凝著泉水莫化的冰淩,“收起你的劍,爬過來。底層遊蕩著的女魃還沒死絕。”
隨水峰溫孤懷璧沒有動靜。
說句不好聽的,他並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意兒,什麼阿貓阿狗的話都得入耳。
並非他裝腔作勢,以身份壓人,而是溫孤懷璧本身就處在壓人的階層。
如果說斬情峰首徒費清明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那隨水峰的大師兄溫孤懷璧則與他反過來,是外熱內冷的類型。
他們兩人雖然同在問道宗門下,但是師門隔得十萬八千裡。一年到頭碰不了一次麵,哪能聽得了他一個晚入門的小師弟差遣。
即便那是一句有利無弊的諫言。
“你應該稱呼我一句,大師兄。”溫孤懷璧不計較小師弟敞胸露懷的措辭,卻得矯正他言多必失的過失。
身為斬情峰首徒,費清明自有其傲氣在。
唐長老要他下到煉魔詔獄他就當真隻身前去。而不尋求師父、同門的庇護。
要他到最底層,他就當真一層層打下來,而不是揪住地形漏洞,直搗黃龍。
費清明抵著幾乎要壓垮人的重傷,和那刀槍不入的女魃大戰,沒能一鼓作氣打倒,反而被吸食了血液,在契約對象麵前落了下乘。
他想讓解裁春明了,他才是她的最優選,而不是他剛下詔獄,為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奪取能隨同下山的資質,她後腳就果斷舍棄他,另覓良緣。
她不是沒有前車之鑒。
解裁春依然故態,這一個不行,轉頭挑下一個。並無婦人忠貞死節的觀念。
他渴望她望著他,金烏般溶溶目光。卻忽略了東升西落的朝陽,平等地照耀在每一個人身上。
“溫師兄,過來。”解裁春朝溫孤懷璧勾勾手。
溫孤懷璧噠噠噠走過來,在他們二人邊蹲下,才無奈道:“鄙人姓溫孤。”
“好的,溫師兄。”
三個人圍成一個圈蹲著,四野昏黑,像是蒙在變戲法的手藝人張開的布罩裡。
解裁春詢問蠻觸相爭的兩人,“為何我們非得蹲著,而不乾脆坐著,腿不麻嗎?”
費清明、解裁春齊齊望向溫孤懷璧的方位。
“啊,我嗎?二位要在下怎麼做呢?”
隨水峰大師兄表現出絕甘分少的優良品質。其餘二人在他們默契的配合下,扒了溫孤懷璧外袍,墊在地麵,三個人整齊地坐在上麵。
不得不說,換了一種守株待兔的姿勢,舒服多了。
解裁春左手一展,放出幾支折疊好的千紙鶴。物靈圍著他們三人旋轉,圈子呈漣漪狀漾開,漸漸擴大,直至張開筮卜吉凶的蓍蔡結界。
時常在凡間活動的溫孤懷璧,分辨出這一絕活,“紙紮匠的工藝?”
“不錯。師父帶著我到處打秋風——化緣、咳咳……討生活的時候,吃了人家三個月的白食,實在還不上,就把我押給紙紮匠打下手。”
後麵還跟她信誓旦旦表示,這不一箭雙雕嘛。師父這是有先見之明呀。
惱得她天天在師父的飲食裡麵下巴豆,拉得師父腰酸腿軟,抱著茅坑不撒手。
最後師父查明真相,用棍子沾了自己傑作,滿街巷追著她屁股後麵攆,讓路人紛紛避之不及。
聽了一耳朵嗩呐匠門內奇事的溫孤懷璧,對她們敞胸露懷的粗野行徑,並不發表看法,人掉頭去偵查下附近的動靜。
解裁春過問費清明探到的情況,他要做的事成了幾分。
費清明自述,他順著階梯,從頂層一路打下來。殺死的魔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到這最下層,實在是精疲力竭。這才一招不慎,中了躲藏在暗處的女魃手段。
那個家夥作風古怪,形貌奇特。不是活物,卻行動自如。真是奇也怪哉。
三言兩語,概述晚境況的費清明,捏著解裁春手掌心,追加承諾,“我會砍下女魃的頭顱,把它帶給唐長老,你不要找彆人。”
他說到後頭,語氣悶悶的,像被套入隻進不出的葫蘆,處於一種茫然無依的狀態。是秉著一腔意氣撐杆出航的船隻,卻尋覓不到可供停靠的島嶼。
“好,我相信你。”
得了應允的費清明,依舊捏著解裁春的手不放。看上去似要把她的手當成捏捏樂。
她挺佩服他們一群習武之人,昏天黑地,都能開啟紅外線探照儀器,看得清清楚楚,簡直不要太方便。
黃土隴頭堆矮墳,親朋何處訴相思。解裁春的心像是被風吹倒的稻田,黃燦燦,一大片。於青白的天空下,掃蕩著溝滿壕平的稻穀。
“清明,有話你就直說。私底下鬨著彆扭,我是不會懂的。”
費清明悶著聲氣,像明媒正娶的妻子,抓住了鑽穴逾隙的丈夫,“你給他看了千紙鶴,你都沒有在我眼前展示過。”
解裁春不明所以,“我剛才不就在你眼前展示的?”
“你坐得離他更近一些。”
解裁春趕緊摸著黑,摸摸費清明腦袋瓜,看是不是被女魃給打傻了。
解裁春看不見黢黑的深窟裡,費清明眼底時而掠過閃爍的紅光,不安分地撲朔,一下又歸於沉寂。
被女魃咬過的費清明,傳染其嗜血習性。令他呼吸間都充斥著難言的口渴。
他吐納著空氣中流動的生者香氣,難耐地咽了口唾沫。
人迫近解裁春,直至鼻息可聞的距離,這才滿足地蹭著解裁春臉頰,舒緩著心中無處發泄的欲求。視線停留在她仰著頭,領子暴露出來的脖頸處。
好香。
費清明能聞到肌膚下奔湧的血液,隻要咬破這層皮膚,就能暢飲底下儲藏的血管。
幽靜的黑暗放大他的渴慕,讓費清明本就敏銳的五感愈發乖覺。
他咬著牙,遏製住快要脫出牢籠的欲念,做了繳械投降的要犯。他埋在解裁春香肩上,刻意隱藏著難以告人的嗜血欲望。
好想、好想……
把她吃掉。
比無微不至的嗬護更先跳脫出來的,是難以啟齒的食欲。
打費清明被師祖領上山來,正式辟穀,時歲就像悄然爬上麵頰的大撲蛾子,感知到的時刻,才有餘力震驚,並且驚歎它的流逝。
雙親俱在之時,有人曾給他塞過一塊糕點。
入口綿軟、可口。彈乎乎。在蒸籠裡放著,取出來,放在新鮮的荷葉裡裹著,尚且冒著熱氣。
他可以吃掉她嗎?
應該可以的吧。
畢竟,他們都是雙方契合的夥伴。
由人生履曆構築出的底線,抑製住費清明快要破籠而出的衝動。
不能吃。
要是吃了的話,就沒有了。
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解裁春。
他不得不承認,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消失了就不能再代替,如他的親生父母一般。
有東西要過來了。溫孤懷璧打了個手勢。
睜眼瞎的解裁春,瞧不見手勢,費清明附耳說與她聽。
他與大師兄打著配合,暗自提劍,抄到女魃身後,斷了它的退路。
兩名劍修前後夾擊,打女魃一個措手不及。
溫孤懷璧抓準機會,提劍砍向女魃頭顱,體感是砍在堅固的金剛石壁上,半點不能往下陷。
女魃趁勢反擊,一頭夾著長劍,深黑的指甲扣入溫孤懷璧肩部,大力將人掄飛。幾乎被撕掉一隻臂膀的溫孤懷璧被甩飛,撞在十米開外裸露的石壁。
流水侵蝕出的鐘乳石叢林,貫穿他腹部。他要動彈,先得忍受一番漏成篩子的痛感。
單槍匹馬打鬥的費清明,沒了援軍,很快落入下風。
女魃牙齒深深啃入劍鞘中,鋒利的爪子一揮,立刻要他血肉分離。
在它兩掌扣入費清明骨骼,要將人一分為二之際,用結界占卜完吉凶的解裁春,找對風口,站在通風道上,吹響鎮魂撫歌。
一曲落,兵戈平。
解裁春施施然放下嗩呐,“我都說了,這人我罩了。你還動,純手癢癢是吧。”
隨著上方一連串找回寶劍,不幸聽了她的嗩呐而墜機的劍修叫罵,她心血來潮,想出一副對聯。
上聯:女魃暴斃。
下聯:隊友昏迷。
橫批:一個有用的女人,還有她弱不禁風的隊友們。
大開方便之門的執法堂,亦是不容樂觀。包括唐長老在內的修士們,倒地不醒。
有前車之鑒的許峰主,打陳年老友一撅屁股,她就曉得她們要放什麼屁,故提前做好了準備,沒有中招。
“話說回來,你這徒弟吹的調子是真難聽啊。”比你當年差遠了。許峰主道。
戴著隔音珠的晴大新,提高音調,“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