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裁春的腿斷了,手沒有斷。
她雙手捧著費清明的手,呈杯筊形狀,一上一下疊著,由她夾在中間。
世人擲碑珓,是向神靈尋求庇佑,探聽前程。而她是穿梭千年的幽魂,專門來給名門正派的弟子灌迷魂湯的。
饒是她技藝不精,費清明一身正氣,她也要捏著他的鼻子,強行給他灌下去。
與其前前後後拖拉牽扯,不如趁早遂了她的意,大家早些輕鬆快活。
“道友現今年芳幾許,家裡可有什麼人,對未來有何規劃抱負呀?”
額,感覺有點像查戶口的。就差在袖子上彆個紅袖章,掏個本子,登記姓名和家庭住址了。
費清明視線下移,視察著那雙把他夾在中央的手。
比他的小,比他的纖細。上端沒有劍修一脈經年累月練劍留下來的傷痕,沒有在風吹日曬中結出粗糙的老繭。
約莫是平日裡有用心護膚的緣故,水光滑膩,像一捧握成團的雪,是冷厲寡淡的斬情峰難得一窺的風景。
他一劍就能把這雙手並在一處,串到牆上。任人血肉模糊,哭哭啼啼也絕不心軟。插到子規夜啼,曉星蒙塵亦不撤下來。
費清明渴望著場酣暢淋漓的殺戮,為自己正名,卻始終茫茫然,不得其法。他掩去心中血腥的場麵,話說出口,語氣竟然清平。
“解姑娘正午央著我給你喂飯時說,你的手也傷到了。”
“是呀,現在已好全乎了。”
被當麵揭穿的解裁春,撒謊不打草稿,連眼睛都不帶眨的。縱使她一身秘辛,晚些時候會被人扒了個精光。她照樣全然不帶怕,隻會變著法子碰瓷,要揭露她的人賠得傾家蕩產。
她隻是讓心儀的小夥伴,提前熟悉一下為人父母的心酸,為她接下來的計劃打個基底,何錯之有?
奈何她撞上的是不講情麵的費清明,他當即撤回手。一鬆一緊間,解裁春被帶動著往前。
她靈機一動,索性扶著腦袋,一邊喊頭疼,一邊賴他懷裡。
費清明的提醒打頭頂傳來,結實的胸膛裡傳出擲地有聲的氣腔。嗡嗡作響,與她的耳朵共鳴,“姑娘,您摔的是腿。”
“可是我的頭也疼,大概是牽動了舊傷。我早年的記憶全消失了,好可憐好可憐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我的師父,是她救下的我。”
解裁春的演技和她布被瓦器的生活一般,乾打雷,不下雨。
她著實擠不出眼淚,閒來無事,乾脆就去騷擾騷擾緊貼著的郎君。
人揪著垂到肩膀的藕荷色發帶,扇子狀的發尾張開了,去撓費清明下巴。
翦發待賓的費清明,飛快道了一聲,“姑娘,請自重。”
他起身,作勢要往後退,打好了窩的解裁春,哪肯叫垂釣的遊魚聞風而遁。
她先一步勾住費清明脖子,牢牢地固定在他上半身。像一條靈活的八爪魚,流利得簡直要人無從下手。
滑不溜秋就算了,還倍兒黏。
費清明見過厚臉皮的,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他能一招起手式,打暈斬情峰內的長老、師父,卻不能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下手,還得多加擔待。
費清明杵了一會,果斷坐下。
自述父母自幼雙亡,被師祖漫才客所救,帶回問道宗,習無不精。他十五歲那年被本命劍寄餘生選中,至今未能拔劍出鞘。可見尚有曆練的空間。
這是師門對外的委婉說法。
以挑選本命劍為分水嶺,前期的費清明,扶搖直上,一躍成為力壓隨水峰大師兄溫孤懷璧的可塑之才。在拔不出本命劍後,看在問道宗的麵上,頂多稱一句不郎不秀。
一個連劍都使喚不來的劍修,當真是貽笑大方。
心思兜兜轉轉,唯獨在體諒郎君上有所欠缺的解裁春,見縫插針,“那你跟我下山去,不就可以曆練曆練?”
這樣一個大漏放在眼前,不撿是大傻子。
何況她最愛貪的就是小便宜,而這回湊巧撞上大運,碰上了大便宜,焉能有不麻溜地揣到兜裡的道理。
隻要每天清晨蘇醒能瞧見這張臉,解裁春沿街討生活都多了幾分牛勁。在路邊攤子拚個促銷打折全屬輕的了,引得姑娘小夥們擲果盈車都是綽綽有餘。
“君有鴻鵠誌,何做簷下雀?神州日升月恒,莫過昭昭之宇。凝佇籠中窮鳥,難為赳赳武夫。與其死守奇峰,不如闖出去,方知恢胎曠蕩,而不僅在目下的一畝三分地。”
費清明低眉,細細打量著她,似乎第一次見著她這個人。
解裁春迎著未來便宜隊友,啊,不對,是敬重的斬情峰首徒的注目,“怎麼?被我說動了?心猿意馬,立刻出發?”
“不。”費清明戳破她的幻想,“我隻是在想,原來姑娘您也會說些言之有物的東西。”
“你可不要小看我哦,小心我隨時要你好看。”解裁春在費清明胸前畫著圈圈,“郎君皎若明月舒其光,幽素寒星質凝霜。就勿用旁的詩餘點綴添妝。”
她對費清明是越看越滿意,沒有一處不周備。就差撲上去咬一口,給人肩頭留下個專屬印記。
人心裡暗爽的同時,想著把人敲暈帶走呢,還是敲暈帶走呢?還是敲暈帶走呢?
腦海裡過了一百八十遍把人這樣那樣,再那樣那樣的畫麵,解裁春吸溜著口水,偽作矜重。
她不知羞,卻曉得考量。萬一過猶不及,把人嚇跑了就不好了。
解裁春是能從師父那,向問道宗光明正大地討人,可終歸要尊重人家的自主意願。
強扭的瓜不甜。她要瓜自己掰開,來讓她吃得滿口留香。
那才對味。
經過解裁春這段日子考察,費清明聽從師門之命,照看她那叫一個無微不至,親生父母都莫過於此了。堪比再造之恩。
由於嗩呐匠終歸非修仙之人,而是肉體凡胎,靠食用五穀雜糧存活。
是以,即使費清明是早早辟了穀的修士,依然得騰出手來,料理她的吃喝。省得把人餓死。
費清明秉持著要麼不做,要麼做到最好的高要求,嚴標準。他從銘心閣裡借了一大堆書籍做參考,親自下廚,為這位不遠萬裡的貴客,埋鍋造飯。
他依舊堅持每日晨起練劍,揮動胳臂三千次。卻會在那之前,給解裁春洗漱淨手,為她洗手做羹湯,以服侍她這位重要的客人為先。
費清明從一開始的料理殺手,毒得解裁春在床上再躺了半個月,到後麵突飛猛進,一日五餐,準時不誤,就差一頓夜宵給她端上來一份滿漢全席。
此番好吃好喝伺候著,吃得解裁春體重噌噌往上飆,臉都圓潤了一圈。
費清明雙手托著她的腰,舉起來,往上顛了顛。
被默不作聲抱起來稱重量的解裁春,兩臂壓著費清明雙肩。人不明所以,但勝在配合,嘴裡還叼著顆醃製的杏子,甜裡滲著酸。
掂量出近來勤勉烹飪的成效豐厚,費清明頗有點與有榮焉。
縱輕衫簡履,無肥馬輕裘,盈盈一笑,亦滿室生光。
餐飲事宜如湯沃雪,清潔方麵解裁春分外鬨騰。
修真之人解決臟汙,施了清潔咒就算完事。可習慣日日清洗,熱水過身的解裁春,被人掐完決,依然沒什麼實感,還反過來認為在唬她。
解裁春死活要費清明幫忙砍柴燒水,抱她去浴室梳洗,實地清潔一番。
對書卷內容爛熟於心的費清明,無有不應承。還每天拿出一本書冊,在上麵添寫備注。
怕給人整驕傲了的解裁春,趴在費清明肩膀上一瞅。那書本率性一合,上麵赫然寫著幾個大字——
野豬飼養指南。
右下角的小標題寫著一行小字,手把手教你養出一隻膘肥體壯的豬。
雖然物種和解裁春設想的有所出入,讓人不禁懷疑這位仁兄是否有著某種特殊癖好,但好歹好處她是實打實享受到了,至少不虧。
由於費清明方方麵麵著實吻合解裁春搭夥過日子的需求,而且他的老二隔著凹凸不平的布料貼著,都老大了,正好解決了解裁春的老大難,她當場拍板定人。
而費清明的嘴,跟他的脊梁柱一樣硬,半分軟不下來。
“解姑娘,我誌在無情道,無意走其餘旁門左道,姑娘還是另請高明為好。”
“嘿,這句話我就不愛聽啦。”用水鏡窺視兩徒弟的晴大新冒出聲。
費清明單手一握,造價幾千魂玉的水鏡當即碎裂。
“啊,我的寶物!”斬情道峰主大慟,“不聽就不聽嘛,衝我們的人來呀!為什麼要對我的東西下手?”她抱著成年古寶欲哭無淚。
見費清明鐵了心,非要入無情道門不可。解裁春咂咂嘴,“我滴乖乖,咋那麼想不開,擱這修無情道呢。”
斬情峰修無情道的人大有人在,古往今來,就沒見過一個修成功的,反倒是修劈叉的全在這了。
解裁春奉勸他早日迷途知返,不要誤入歧途。
“自古以來,入無情道就沒有修得成的,你不如跟著我下山去,保準一堆孝子賢孫向你磕頭。”
解裁春習得她師父晴大新的風範,凡事信口開河,能不能成,另外說,先把人忽悠到手再說,“有道是為母則剛。你不如轉學娘道,與天下大公結為一對,正好照顧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