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滿牽著姚雪菲走出了那片林子,然後帶她回到她噩夢開始的那個家。
站在家門前,薑滿對她說:“進去吧,裡麵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在這個五方鏡的世界,術主薑滿的聲音像是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讓人平靜,讓人安心。
姚雪菲點點頭,推開了家門,隨著她邁入家門的腳步,她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小,然後變成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這時,她的爸爸還沒有去山村支教。
這是薑滿送給她的一場美夢,現在,怨靈記憶已得,薑滿要去找張雲漢了。
薑滿作為一個過來人,擅自做主,並不打算讓姚雪菲親眼見證報應,何況,她到底是怨靈,在五方鏡幻境中見證的報應,算什麼報應。
對於受害人來說,親眼見到那個凶手得到報應,或者親手讓凶手得到報應,都不是一件好事。
人們常常隻能看見眼前的事,像個哭鬨打滾隻為了得到玩具的孩子,得到了,喜笑顏開;得不到,過一段時間,也就忘了。
不同的是,成年人更會掩飾內心,他們不會哭鬨打滾,且得到或得不到帶來的情緒,藏的更深,時效更久。
但,這個“玩具”帶來的,始終都是情緒。
如果“玩具”帶來的情緒足夠大,填滿了整顆心,圍繞著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烙印在靈魂上,那麼情緒滿足後抽離的空虛,會像抽絲剝繭,在漫長的人生裡,把這個人徹底掏空,推向真正的萬劫不複。
就像薑滿,她用了那麼長時間都無法填補那種巨大的空虛,死去的人不會回來,受到的傷害不會消失,那些自責、悲傷、痛苦不僅不會因為凶手的死亡消減半分,甚至會因為仇恨的抽離,變得更加清晰明確。
直到張信德找到她,才給了她新的寄托。她要為死去的家人好好活著,她必須記得他們,百年之後方得再見。
她要記得他們,所以,絕對不能成[空],至少還有六十八年,絕對不能失誤。
可是阿卓……
已經回到五扇門中的薑滿,看向那扇白色的門,這裡麵,是張雲漢。她知道,現在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超度,與上次的阿福不同,這次如果成功了,就意味著她真的掌握了超度之法,如果失敗……不,不會失敗。
可阿福那次,她還是太草率了。
她抬起頭,轉而看向了已然反轉到頭頂的巨大鏡麵。
那天在落洞村老夫婦家的房間裡,她已經來過這裡一次了,她開啟了五方鏡,然後,張信德的身影從五扇門中走出,五個一模一樣的他重疊之後,開始說出了他留給她的話。
——五方鏡能交到你手上,想必張雲漢這孩子你還算滿意,和你相處的應該不錯,也說明了玄人界已經儘知你是長生者的秘密了。
薑滿,你知道玄人修行是為了什麼嗎?
為了成為你。
你總是不信你是仙,世人攘攘皆為生,玄人攘攘為長生,無論是人還是玄人,皆為利往。長生是仙,所以,從這一刻起,我已經沒辦法再幫你了,你以為天一道是困住你的囚籠,但其實離開天一道,才是你受困的開始。
不過我猜,你依然不信,沒關係,你會信的。
至於我的去向,如果你還願意回天一道,可以去我辦公室地下的住處看一看,等你解開我留給你的字謎,你就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查你的身世,又為什麼要保護你了。
到時候,你就明白你到底該相信什麼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如果能再見,我會很高興,如果不能,也沒關係,我已儘人事。
最後,對張雲漢好點,他是個好孩子。
字謎……薑滿沒什麼興趣,她覺得張信德一如既往喜歡說廢話,費勁周折地搞這麼複雜,把他自己的影像聲音存在五方鏡裡,也是為了說一堆廢話。
唯有最後一句,對張雲漢好點,倒是一句很合適的建議。
推開了那扇白色的門,薑滿看見了張雲漢曾經待過的佛寺,此刻,他正坐在一座大得離譜的鐘上閉目打坐。
薑滿踏空而去,然後坐在了張雲漢身旁。
本就無法入定、惴惴不安的張雲漢,察覺有人靠近睜開眼,看向薑滿,“大長老?”
薑滿看了看他,然後看向山野之外的天邊,“張雲漢,我,殺過一個人。”
張雲漢有些驚訝,他眨了眨眼睛,卻不知道她此言何意,於是沉默著等她繼續說下去。
“也許你並不值得信任,但是你畢竟是個好人,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幫我做件事。”
“什、什麼事?”張雲漢感覺有些不妙,他覺得大長老像是在說遺言。
薑滿笑了一聲,“你不用緊張,不是什麼大事,我也不會死。”她看向手中的布袋子,輕聲說道:“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每年的清明節,幫我找個地方,多燒些紙錢,祭拜七個人。”
“七個人?你……您不是隻殺了一個人嗎?”
“嗯,那七個人是我的家人,我殺的那個,是凶手,屠我家滿門的凶手。”
張雲漢瞪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話來。
薑滿收回飄遠的眼神,低頭看向張雲漢放在膝頭的手,拿起他一隻手,在他手心緩慢的寫字。
滿克鈞、滿高氏、滿文卓、滿文才、滿文靜、張威、張小寶。
“記住這七個名字。”
張雲漢咽了咽口水,點點頭,“我、我記住了。”
“嗯,如果我不見了,也彆來找我,即便你找到,那個人也不是我了。但是每年清明節的祭拜,千萬彆忘了,你,和你的子孫,不管是誰,從明年算起,至少再維持六十八年,你要是做不到,我自有辦法讓你長記性。”
張雲漢意識到這件事的重要性,於是鄭重點頭,隨後清了清嗓子,“那個……大長老,您為什麼會不見了?”
薑滿並未回答,抬手一揮,五扇門重新出現在四周,她指著其中一扇門,對他說道:“我要出去一下,待會兒你就打開這扇門,進去之後,用你的本事幫幫那個叫做姚雪菲的姑娘,好好超度她吧。”
張雲漢還想再問什麼,眨眼間,大長老已經消失在他麵前。
剛剛在這裡的時間,他總算想明白了,薑滿喊薄臨出去上廁所,交代的那件所謂的“考核”,應該就是五方鏡設陣,這樣,陷入幻境之中,誰都不會受傷,也沒人能動手傷人。
他原以為大長老來找他,會說一些關於書韞妹妹的事,卻沒想到她說了這些,七個人……家人……
在這個世界上,聰明人總是充滿好奇心的,張雲漢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此刻的好奇心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惜,他目前沒辦法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現在,他要去找那個叫姚雪菲的姑娘了。
薑滿睜開眼,病房裡的程書韞已經解開了纏在她脖子上的繩子,正在猛烈地咳嗽,五方鏡的世界是幻術凝結,照出人心,時間過得自然是比現實世界快的。
她收回視線,拿出包裡的手機,打給了薄臨。
正對著病房窗戶的薄臨接起電話,“恩人,結束了?對我的考核,算通過了嗎?”
薑滿看向窗外的薄臨,自然也看到了他身旁的薄月,但她似乎並不關心那個白旗袍的姑娘是誰。
她笑了笑,道:“還沒有結束,有一件事需要你知道並履行——如果,張雲漢告訴你我不見了,那麼,你需要做的,就是幫姚雪菲報仇,算是贖罪。畢竟,你也是李妝嬌的幫凶,不是嗎?”
薄臨微微一愣,“幫凶……”他低下頭,輕聲問道:“你為什麼會不見了?還有,我要如何報仇?”
薑滿臉上笑容更甚,“你能查出彆人的背景,給我那麼厚一堆資料,也沒有問我姚雪菲的仇是什麼,那麼,李妝嬌對姚雪菲做過什麼,對姚雪菲的家人做過什麼,你必定一清二楚,既然視若無睹了這麼多年,如何贖罪,自然是你自己要考慮的事。”
她看向病床上的李妝嬌,然後嫌惡地撇開目光,繼續道:“我覺得你能做好。至於我為什麼會不見了,這與你無關,也不妨礙你繼續跟張雲漢一起,進行你喜歡的,想要的,所謂的‘冒險’。”
薄臨抬起頭,隔著玻璃看向薑滿,微笑道:“好,我答應你。”
他想,她到底是因為信任才把姚雪菲的仇托付給他,還是因為真的覺得他是幫凶?沒關係,以她的性子,現在不完全信任他也是正常的,不過,很快,他就會讓她完全的信任,他必須有耐心,至少對她,要有足夠的耐心。
薑滿“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收起手機後,她看向已經緩過來的程書韞,嘴角揚起淺笑,道:“還有一點時間,想跟姐姐說的話也不多,無論姐姐你是怎麼想的,我還是想替張雲漢說兩句,他很喜歡姐姐,但那小子害羞,他不敢說,相信姐姐也不是看不出來他的心思,所以,可以還是不可以,都儘早給他一個答案吧。”
程書韞捂著被勒出青印的脖子,還有些咳嗽,看向薑滿時,臉上神情有些錯愕。
薑滿笑了笑,正要再開口,忽然感覺到了什麼,神情凝滯在臉上。
留在五方鏡幻境中的三人,隻剩兩個了。
張雲漢已經超度了姚雪菲。
已經……
薑滿攥緊了那個布袋子。
她的心跳好像落空了一拍,繼而沉沉地起伏,整個人如同沉入海底,無形的水壓壓迫住了她的胸口,讓她呼吸困難,緊接著,腦中像在放電,“嗞”的一陣嗡鳴,然後是沉重的心跳,一下下撞擊著耳膜。
沒關係,沒關係,這次總比阿福那次準備充分,哪怕……哪怕失敗,哪怕成[空]也——
【三千怨靈,叩謝[空]主薑氏,破除之法:需度化怨靈兩千九百九十八。】
[空]音回響在薑滿的腦海,她忍不住退後了幾步,直至後背輕撞在牆上,繼而整個人靠住牆,緩緩閉上眼,重重抒出一口氣。
成功了。
完全,成功了。
短暫的平複,她睜開眼,深深看了一眼手中的布袋子,隨即將它收好,然後雙手結印,切斷了五方鏡鏈接病房的靈能。
門邊的張雲漢醒過神來,睜眼看見了薑滿,不由鬆了口氣。
“大長老,事兒辦成了。”
薑滿此刻心情極好,微笑點頭,“嗯,我知道,做的不錯。”
張雲漢有些疲憊,但比上次超度阿福和他爸爸兩個要好很多,“您以後要做什麼能不能提前知會一聲,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我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何必瞞著我呢?”
說著,他看見了坐在地上的程書韞,趕忙過去扶她,“書韞妹妹,你沒事吧?這兒就是醫院,我先帶你去掛個號,看一下吧?”
他看向病床上的李妝嬌,心下覺得,得帶著他的書韞妹妹離這個女人遠一點。
程書韞在張雲漢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她不經意看了薑滿一眼,隨即點頭,“好,你陪我去掛號看醫生吧。”
有些話,確實得說清楚了。
二人離開病房,薑滿朝佯裝沒醒的李妝嬌走去,伸手扯開她的領子。
李妝嬌皺起眉頭睜開眼,抓住了薑滿的手,“你這個瘋子!你乾什麼……”
可她這點力氣,在薑滿麵前就如蚍蜉撼樹。
薑滿麵無表情,看都沒看她一眼,目光帶著探究朝扯下的領口看去。
見到了她心口那條如絲般細長的淡黃色花瓣印記,薑滿扯住她衣領的手順勢將她按住,然後另一手指尖迅速虛劃過她的雙眼。
李妝嬌拚命掙紮,可她“失血過多”、“斷肢”處又劇痛無比,她實在太虛弱了,她不知道薑滿對她做了什麼,當指尖虛劃過她雙眼的時候,她的腦袋開始變得昏昏沉沉,意識也變得有些模糊。
薑滿鬆開手,勾起嘴角,替她整理好敞開的、皺巴巴的衣領。
“李妝嬌,歡迎來到你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