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座山(2)(1 / 1)

殺死那座山 淋雨教主 4854 字 4個月前

三十二年前,西疆米蘇監獄。

服刑快十年的薑滿第一次見到活的玄人,是個道玄,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了希望。

這個玄人叫張信德,是檀州市一家福利院的院長,專門收容孤兒,但這家天一福利院,實則是天一道門。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跟著他離開了擁有廣袤平原和茫茫雪山的西疆。

薑滿以為,張信德可以幫她完成破除之法,可後來她才明白,她不過是從一座監獄到了另一座監獄。

這近五十年的人生,薑滿一共聽到過兩次[空]音,第一次是蘇醒後懂得人類語言之時,第二次是入獄前。

【空生降臨,空主不可滅殺眾靈記憶,即不可滅殺生靈、死靈,違之再度成空,破除之法:超度三千怨靈。】

[空]就是忘記,忘記一切,甚至行走坐臥,變成一個[空]人。

薑滿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空]過許多次了,可這一次,她有不想忘的記憶,她不能忘,可她已經犯了戒,正因如此,才入獄,但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一次,她沒有忘,她還是她。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空]音的真實性,可[空]音像是一個隻有聲音的魔鬼,洞察她的一切意識,喚醒她內心深處的聲音,一絲無關緊要的記憶重現,她知道了自己姓薑,她還想起了一些異術,玄人才有的異術。

後來,她在她隻有一片灰霧的夢中,看到了人影,虛幻的、不辨真容的人影,他們和[空]音一樣,隻有聲音,不同的是,他們有形狀,且隻在夢裡出現。

這些人影和她一樣,是受[空]詛咒的人,他們再度證實了她早已相信的[空]音。

她知道的越來越多,這世上但凡擁有記憶的靈體,一隻蚊子、一片樹葉、一縷亡魂、一絲殘念……她和那些夢中的人影一樣,都不能殺。

可她還是殺了個人。

那一刻起,她時時都在恐慌中,在不知道何時就會被剝離一切記憶的恐慌中,直至入獄後,[空]音響起,她沒有成[空],也沒有再夢見過人影。

夢境成了一團黑霧,沒有聲音,沒有人影,什麼都沒有。

在這第二次[空]音響起之前,薑滿問過夢境中那些人影一些關於破解之法的問題。

超度三千怨靈,即度三千苦厄,是度化執念,也是滅一段記憶,[空主]動手,便會再度成[空],此乃死循環,唯有一種可行之法,卻並無人試過:

[空主]降伏怨靈後,交由玄人超度,[空主]參與其中,但不動手,或許可行。

然後,她等到了也許能幫她試試的道玄張信德,可張信德似乎覺得,把她“保護”起來,更穩妥。

她便在這間天一道最秘密的屋子裡,一住就是三十二年。

後來她才知道,十年監獄服刑,那些身邊人早已發現她的不同尋常,理所當然認為她也是玄人,常人眼中天生異術的玄人,這種人隻有玄門可以管控,而她之所以被遠在檀州的張信德帶走,則是因為她身上有天一道的掌門印。

時間飛逝,三十二年的時間,天一福利院也變成了天一療養院,薑滿也住慣了,不得不說,張信德的辦法,的確穩妥,她很安全。

可今天,她要出去了,看起來,是被逼的。

張雲漢一手拖著一隻行李箱,看著走在前麵垂頭喪氣的大長老,心裡不禁有些為前路擔憂起來。

二人已經出了療養院,走在水泥修砌得平滑寬敞的山路上。

天還沒亮,空無一人的山路上,薑滿這位大長老的穿著打扮屬實有些紮眼,明黃色的緞麵長裙,一字肩上鑲著朵朵黃玫瑰,長裙拖曳在地上,腳踩高跟,卻垂著腦袋,步伐緩慢,無精打采。

此時的二人,看起來像極了落難大明星和她的小助理。

時值七月,空氣濕熱,有微風晃動,不知何時,將遮住月亮的雲吹散開去。

月光皎皎,似乎天光都亮了許多,已然走到山腳的薑滿忽然停住了腳步。

“怎、怎麼了?”張雲漢被她突然的駐足嚇了一跳,緊張地四下張望起來。

卻見她回過頭來看他,月光映在她的臉上,他看到了一抹逐漸放大,乃至肆意的笑意。

張雲漢不安地咽了咽口水,正要開口,隻聽她一聲大吼:

“勞資終於!出!來!了!”

張雲漢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得身體一歪,手中拖著的行李箱也倒在了地上,肩上扛的,箱上掛的,大包小包,東倒西歪了一地。

薑滿看了他一眼,緩步朝他走去。

“大、大長老,你、你……我、我我什麼都沒聽到……你彆——”

張雲漢何等乖覺,立刻意識到薑滿這八成是要殺人滅口了,如果她本意就是想離開療養院,那麼如今自己就是她唯一的絆腳石,於是他趕緊賣好,隻想保命。

卻見她撩起裙子,俯身“刺啦”一下拉開了一個行李箱,從裡麵拿出一雙運動鞋,然後兀自換下了腳上的高跟鞋。

換好鞋的薑滿一腳踢開了行李箱,張雲漢見她不打算動自己,遲疑片刻,趕緊收拾起東西來。

“大長老稍等片刻,我馬上就收拾好……”

“不用了。”

張雲漢愣愣抬頭,“啊?”

“我說不用了。”薑滿說著,褪去肩帶,伸手到背後解開裙子的係繩,用力一扯……

“大、大大大大長老……你你、你這是……”張雲漢目瞪口呆,腦海中閃過無數荒謬的想法

莫非大長老修得是邪玄?要采陽補陰……不然她怎麼開始脫、脫——

他的想法戛然而止。

薑滿解開長裙,顯出了裡麵穿著的背心和牛仔褲,她套起一件短袖,接著不耐煩地一腳蹬掉了裙子,隨手丟在路邊,從兩個大行李箱和一堆包包裡拎起一個手提袋,挎在肩上,“帶上你的東西,跟我走吧。”

張雲漢眨眨眼,仍舊沒回過神來,傻愣愣地問:“那、這些東西呢?”

薑滿背過身去,反手將披散的長發束起成一個麻利的小髻,“不要了。”

眼見薑滿朝山下大路走去,張雲漢趕緊背好自己的背包,追了上去。

薑滿的心情看起來極好,腳步輕快,嘴角帶笑,連斜睨張雲漢的眼神,都帶著些縱容,“想問什麼,問吧。”

“不、不不敢。”張雲漢低著頭,唯唯諾諾。

他實在捉摸不透眼前這樣的大人物,以他的資曆,能被掌門親自安排任務,已然是大幸之事了。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些事你搞清楚比較好,省的麻煩。”

張雲漢隻覺得冷汗已經濕透了他的衣衫,他看了看薑滿,又低頭皺眉,半晌,才開口,“那些衣服,您不喜歡?”

“憋半天,你就問這個?”薑滿輕笑一聲,“我喜歡啊,但是它們沒用了,能理解嗎?”

張雲漢皺著眉頭,“所以,我還有用。”

“嗯。”薑滿輕哼一聲,算是認可。

張雲漢回憶著整件事,恍然大悟道:“所以從一開始,您就是故意裝作不想離開,隻等長老們逼您。”

薑滿瞥了他一眼,“我以為你還算聰明,卻不過也是個自作聰明的傻子,雲字輩的那個誰,接下來你既然要跟著我,那我就教你一課,有些事,心裡知道就好,說出來,就顯得蠢了,因為你說的,不一定全對。”

張雲漢微微一怔,旋即低下頭,拱手作禮,“是,謹記大長老教誨,晚輩叫張雲漢。”

他伸手推了推眼鏡,垂下的目光有些閃爍,嘴角閃過一抹笑意,心裡回想起掌門交代他的話:

“……那位大長老,你不必怕她,她就是個脾氣不好且喜歡故作高深的小姑娘,一個活了很久的小姑娘,你隻需要順著她,把她哄高興就行,記住,彆去深究她的事,你隻要時刻跟在她身邊……”

薑滿看了看他,輕輕挑眉,而後不再言語,收回目光,往城市走去。

微風吹走一片雲,也帶來了下一片雲,已然有些暗淡的月亮又被遮住,天色亮了,月亮就淡了,被遮住後,天光更顯晦暗,淩晨濕氣深重,籠在公路上,成了霧。

“你說你會超度?”薑滿看著前方霧蒙蒙的公路,開口問道。

張雲漢點頭,“是。”

“那就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會超度。”說著,薑滿加快了腳步。

張雲漢緊隨其後,忍不住問:“大長老,我們不先找掌門嗎?”

薑滿頓住腳,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哪句話讓你覺得,我要去找掌門?還是我答應了誰,要去找張信德?”

張雲漢心裡一陣發寒,“那、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跟著我就行。”

張雲漢不再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感覺哪裡怪怪的。

二人走了許久,這公路似乎沒有儘頭,路邊等距亮起高高的路燈,枯燥乏味,薑滿不禁煩躁起來。

“不對啊!三十年前就有車了,你們天一道與時俱進,都從福利院改頭換麵成養老院了,竟然都沒想到要給我安排一輛車嗎?”

張雲漢眨眨眼,“有的,但您走得急,我來不及告訴您,後來您也沒問,我以為您另有打算。”

薑滿有些無語。

現在回去拿車豈不是白走了這麼多路?

“我們可以叫車,您許久沒出來了可能不知道,我們現在這個世界,非常方便……”說著,張雲漢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指尖在上麵點來點去。

薑滿的目光被他手裡的手機吸引,她自然知道這是什麼,她還跟張信德要過,但那個老東西怎麼都不肯給,還說什麼為了她的安全考慮……

“你這玩意是叫手機吧?”她抬腳用左右內腳踝輪番敲了敲腿肚子,身子倚靠在路燈的杆子上。

世界的確不同了。

薑滿記得,她剛來天一道的時候,山路很窄,路麵崎嶇,還是張信德騎了一輛破舊的大杠自行車,帶著她上的山,一路顛簸得她幾度嚷嚷要下來走,如今竟像家裡的水泥地一樣平整,走貨車都綽綽有餘。

那時的馬路也沒有這麼寬,路麵上的那些白色黃色的線,就好像新畫的,顏色鮮豔。

還有上麵藍色的路牌、兩邊的護欄……就連她靠著的路燈也是,這樣高,這樣好看……

“是,這是手機,長老您不會沒見過吧?”張雲漢停住了手上的動作,看向薑滿,“不過,大長老,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叫車需要填目的地。”

薑滿收回思緒,“行了,不用那麼麻煩了,你回去,把車開過來,我在這兒等你。”

張雲漢愣了愣,看向來時的方向,“回去?”

“有問題?”

“沒、沒有。”張雲漢咽了咽口水,“不過……您不會就這麼消失吧?”

薑滿白了他一眼,“張信德既然讓你跟著我,想必肯定告訴過你,我,做你祖宗都夠輩分了吧?我如果想甩掉你,你覺得你能察覺?”她忽的伸手拿過他手中的手機,“我等著也無聊,把這個留下,你快去快回,要是讓我等急了,我就把它扔了。”

“扔——”張雲漢啞然,“大長老稍候,我去去就來。”

薑滿低下頭擺弄起手裡的手機,沒再理會他。

世界真是不一樣了。

這麼個小機器,果真和書裡說的一樣高級,這就叫什麼來著……科技!

薑滿雖然得了個“殺記憶就會失憶”的病,但她的記性很好。

她看過很多書,幾乎過目不忘,那些書不分種類,她什麼都看,所以對於這個世界的變化,她自然也不是一無所知,但文字、圖片,都遠不及實物具象,親眼所見、親身體會,她才感覺自己是真的,這個世界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