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蒼穹之下,群山之中,撥開叢叢濃密的樹影,一座建築群顯得渺小而又破舊。
天一療養院,坐落在檀州市紫微山山腰處。
此刻的療養院靜謐無聲,一幢幢建築好似隨著世界一起,陷入沉睡。
穿過前麵那棟像是新修過的建築,沿著花崗岩石地的長廊往深處的建築走去,隨處可見歲月留下的破舊斑駁的痕跡,兩側雜草叢生的土地上逐漸顯現出一些不同於前麵建築的遊樂設施,像幾乎每個幼兒園都有的那樣,卻完全不見半點生機,隻留沉沉死氣。
最深處有一扇鐵門,看去其中幽黑無光。
這扇鐵門是常年鎖著的,今夜卻見門上的鎖鏈被鑰匙打開了,靜靜掛在鐵門上。
鐵門內的黑暗之中,似有聲音從地底傳來,窸窸窣窣,似鬼魂低語,又似這療養院中被親屬遺棄的老人在哭。
穿過這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鐵門內有一條通往地下的長階甬道,像看不到儘頭一般,但好在,那最深處似有閃爍的燈光,影影綽綽。
窸窸窣窣的低語聲逐漸清晰起來。
“……師、師弟……要不,要不還是你來敲門吧……”
男人的聲音,粗獷卻違和地囁嚅著,還有些繃不住地微微顫抖。
一束白光瞬間晃在了這人臉上,隻見這男人身高約一米八,一身健碩肌肉,顯然是個練家子,身上的藍色工作服都掩不住這無數汗水澆灌的力量,可他的表情卻有些毫不遮掩的驚慌。
白光晃了一下,又對準了男人麵前的一扇木門。
“雲霆師兄,你是師兄,還、還是你來,比較穩妥。”
同樣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張雲漢咽了咽口水,握著手機的手掌有些濕熱,不得不換隻手,順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此刻二人僅靠著他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在這黑暗中點亮那不多的勇氣。
他身材完全不比身旁的張雲霆,正常體型,一米七五的身高,且資曆也淺,雖不算膽小,但這樣的氛圍下,也被張雲霆弄得有些害怕。
張雲霆低聲念叨著,“那、那那怎麼辦?長老們都交代了,這事兒必、必須讓這位處理……”
“雲霆師兄,不管怎麼樣,這位,也是我們天一道的長老吧,我們、我們到底在怕什麼?”
“你不懂!哪有長老會被禁製鎖住的?還鎖在這麼個地方?關於這位的傳聞……”張雲霆倏地閉了嘴,深吸一口氣,“豁、豁出去了!我來敲——”
張雲漢攔住了張雲霆正欲敲門的手,張雲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卸了一大半,驚疑地看向張雲漢。
“等一下,師兄,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解開禁製……”
張雲漢手中的光源再次對準了這扇木門。
張雲霆聞言恍然大悟一般,“對啊,還是師弟你聰明!也得虧你記得帶手機出來,不然這黑咕隆咚的,還真是……”說著,他尷尬的笑了兩聲。
二人的目光一起聚焦在木門上。
這是一扇古舊的木門,沒有繁複的花紋,也沒有什麼艱深晦澀的符文,看起來不過是一扇再普通不過的尋常舊門,隻是木門上方,貼著一張符籙。
符籙上字跡鮮紅,卻不是黃符紙寫就的,而是一張黑符。
二人雖不是修符籙術的,卻也知道,這其中厲害。
“師、師兄。”張雲漢首先打破了緊張的沉寂,“這禁製我來解,然後,師兄您來敲門,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師兄]兩個字,好似在提醒什麼。
張雲霆借著微弱的光,看了看張雲漢,猶豫之下皺起五官,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好像是怕他反悔,張雲漢一鼓作氣,伸出手就揭掉了那張黑色符籙。
隱隱的,似有陣陣看不見的波紋從這扇門中的整間房間裡散開而去,帶起一股二人都能察覺的靈能。
手機電筒照在了張雲霆臉上,又照了照門。
張雲霆知道,自己這個師兄,硬著頭皮也得上了。
他抿了抿嘴,心跳突突地撞擊著耳膜,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平日裡麵對那些魑魅魍魎他都不怕,偏偏……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抬起手——
吱呀——
門竟然從裡麵打開了!
啪——
二人皆是一驚,張雲漢更是手中一滑,手機掉在了地上。
敞開的房門中透出明亮的光,張雲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張雲漢緊隨其後,順手哆哆嗦嗦拿起手機,卻又不敢抬頭。
張雲霆也不敢抬頭,緊閉雙眼,大聲喊道:“大、大長老……我二人是雲字輩弟子,特、特奉命前來請、請——”
“噗嗤……”
一陣憋悶的輕笑聲傳來,生動的,開朗的,像是個女人,不,像是個女孩的笑聲。
二人困惑又驚懼地緩緩抬頭。
女孩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左右,長發披肩,穿著一套繁複的綠色連衣裙,皮膚白皙,身形優雅,漂亮的麵容,清澈又明朗,一雙眼睛最是好看,靈動又清亮。
此刻她靠在門框上,一手捧著一堆果仁,另一手捂住嘴,笑彎了眼,看著二人。
“雲字輩的……我,很可怕嗎?”她放下捂嘴的手,輕輕掩唇,口中嚼著果仁,有些微的口齒不清。
二人呆愣著。
等到她又丟了一顆果仁在口中咀嚼,張雲漢率先回魂,“您、您……您是大長老?”
“嗯,不像嗎?”
“不、不是……”張雲漢冷汗直流。
“你們兩個,起來吧。”
女孩收起手中的果仁,看向二人。
“是、是。”張雲霆此刻也回過神來,和張雲漢一起緩緩起身,“您真的是大長老?”
“怎麼?我不是,你是啊?”女孩拍了拍手上的果仁屑,“說吧,找我什麼事?”
張雲霆還在驚疑之中,張雲漢等了一會兒,不得已清了清嗓子,低頭拱手說:“回稟大長老,門中有大事發生,眾長老商議,請大長老出山,主持大局。”
片刻的寂靜,張雲漢卻等得有些心慌。
女孩看了看張雲漢,又看了看張雲霆,轉過身去背對二人,“不去。”
張雲漢聞言一驚,半晌,聽到動靜,悄悄抬眼……
隻見她已然緩至屋內桌前,拿起一個小錘子,一下一下地砸起核桃。桌子上有一堆摞成小山的核桃殼,看來,她方才吃的就是核桃果仁了。
張雲霆也反應過來,與張雲漢相視一眼。
二人不敢說話,也不敢動。
“回去吧,告訴那幾個什麼長老,我在這兒住的很好,哪兒也不想去,有什麼事,到這兒來說。”
她聲音平靜,伴隨著敲碎核桃殼的聲音,一下一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威懾力。
門外二人再度相視,又站了好一會兒,一番糾結之下,互相使了個眼色,還是拱手作禮後離開了。
木門合上之後,女孩眼神動了動,微不可見地挑了下眉毛,而後停下手中動作,捧著核桃仁,起身倚靠在沙發上,拿起一本書,一邊吃著核桃仁,一邊看著書。
她住的這個地方並不小,像是一間老舊的民房,隻是牆壁上泛黃的牆紙與屋子裡一排排掛著華美衣裙的衣架,對比之下,更像是一間荒誕的服裝店。
她喜歡好看的衣服。
可是,這些衣服若是因為被遺忘而失去最合適的主人,多可惜。
她還喜歡看書,但是書看完了都會被收走。
他們不許她房間裡出現紙筆。
那麼多好看的書,要是忘了,多可惜。
可是,或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就會忘了,忘了一切,甚至忘了怎麼說話、怎麼走路、怎麼回家……
這是一個名為[空]的詛咒,一個不知道是何時、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降臨在薑滿身上的詛咒。
她不記得了,她早已忘了許多事,就連薑滿這個名字,都是彆人給的。
書才翻看了三頁,房門再度被敲響,這次來了不少人。
“門沒鎖,進來吧。”
她頭也沒抬。
門外的人也不客氣,伴隨著一聲短促的“吱呀”聲,一行六人,推門而入。
薑滿餘光瞥了一眼,視線重新落回書上。
身著藍色道袍的四位長老走到桌邊,還有先前來的那兩個雲字輩小弟子,進了門卻不再往前走,隻靠著門口站著。
這四位長老顯然知道這位大長老的模樣,看到薑滿之後,並不十分驚訝。
為首的看起來較為年長的花白胡子老者先開了口,“大長老,掌門已經失蹤三個月了。”
言簡意賅,沒有寒暄和亂七八糟的開場白。
薑滿合上書,“失蹤?那你們應該找警察啊,找我有什麼用?”說著,她將手中不多的核桃仁一股腦兒塞進嘴巴裡,拍了拍手上果仁屑。
“掌門失蹤這種大事,豈能鬨得人儘皆知,且掌門畢竟是為了你才下山的,你也知道,若是能找警察幫忙,當初他又為什麼會把你從監獄裡接出來?”
薑滿低垂眼簾,用手指摩挲著手中書皮上燙金的書名,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你們想讓我怎麼找?”
“掌門查的是你的事,且掌門印隻有你會用,我們想讓你親自下山,找掌門。”
薑滿嘴角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你們關了我這麼久,怎麼?現在願意把我放出去,不怕出事了?”
另一位微胖的長老笑著開口,“我們從未關你,你知道的,我們是在保護你,且這一次,不是讓你一個人去,掌門道法高深,自然未卜先知,早已留言。”說著,他伸手示意,門邊的張雲漢會意,上前兩步,這位微胖長老接著說:“這位雲字輩弟子便是與你一同下山之人。”
薑滿抬眼看了看這位微胖長老,又看了看張雲漢。
張雲漢和不遠處的張雲霆都低著頭,桌邊的四位長老皆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好像覺得薑滿一定會同意,所以已經開始思考下一步如何穩住門中局勢,以及如何向整個玄人界瞞下掌門失蹤的消息。
“不去。”薑滿身體放鬆,往後仰躺,陷進鬆軟的沙發,“我在這兒住的很好,要什麼有什麼,我為什麼要冒險為了你們出去?”
微胖長老神色一變,正欲開口,卻被先前開口的花白胡子攔住了,“大長老,你名為大長老,卻從未為天一道做過什麼,這一次,你必須出山。”
“必須?我就不去,有本事你殺了我,你要是能殺了我,我也就不用去。”薑滿無所謂地攤開手。
“你——”花白胡子顯然沒想到薑滿這個小姑娘模樣的,竟這般無賴,一時語塞。
此時,這四位中唯一一位女長老開口了,“大長老,你知道,掌門在時,你的事我們都沒有資格過問,你如今享受的這些,也是掌門提前布置安排的,若掌門再不回來,你所需要的一切,都將沒有人再提供。”
說著,女長老的目光依次落在桌上的核桃、薑滿手裡的書、四周的衣架、以及這一整間不見任何打掃工具卻整潔乾淨房子。
薑滿看向這位女長老,“你們明知我是從哪裡來的,你真的覺得,我會在乎這個?”
女長老上下打量著薑滿的衣著,輕輕點了點頭,“你會,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會立刻讓人把你這兒所有的衣服都撤走。”
“你——”薑滿似乎有些生氣,“我討厭被威脅!”
“對不起,但我們沒有彆的辦法了。”
“可是姐姐。”
聽到薑滿口中的“姐姐”二字,女長老的眉頭一閃而過的皺了皺。
薑滿接著說:“我如果答應你們,離開這裡,這些衣服,我也帶不走啊,我一樣會失去它們。”
女長老沉下心,“你可以帶走,我們會給你準備足夠的行李箱,如果你考慮到路上不方便,也可以放在這兒,我們會派人護理,等你回來,它們還是會像新的一樣。”
薑滿擰著眉頭,想了想,放下書,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那我隻能暫時離開這裡了。”
說完,她起身朝臥室走去,走了兩步又有些不放心的回頭,“你們一定要好好照顧它們!”
女長老鄭重地點點頭。
幾位長老相視一眼,緩緩離開了屋子,隻留下張雲漢一人。
腳步聲遠去,四周恢複寂靜,隻有臥室裡傳來些微收拾東西的聲音。
客廳中的張雲漢沉思片刻,走到了臥室門前,輕聲說道:“大長老,掌門早已算到今日,我就是特地為您的需求而存在的人。”
臥室裡忽然安靜下來。
“我的……需求?你?”
薑滿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拉到腰際的新禮裙,很顯然,她是個女人,看起來是個二十歲的年輕女人,所以,她應該……有那種需求?
她不禁回憶起張雲漢這個小弟子的模樣來,可惜,普通到她隻記得他的眼鏡。
張雲漢並未察覺有異,隻低聲答:“大長老,請容許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天一道第二十四代弟子,五歲時得掌門賜名,張雲漢,後受命前往太陀山普渡寺為外門弟子修行,法名本初,六年前回歸天一道。”
說著,他頓了頓,似是在聽門內動靜,而後繼續說:“雲漢於普渡寺為僧玄十餘載,隻學了一樣本事。”
臥室裡的薑滿見他停住,有些心急地追問:“什麼本事?”
“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