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聞言,乾垂的眼眸盯著文落詩看了許久,才繼續問道:“若是我書局拒稿,文姑娘可會選擇彆家一試?”
文落詩知道,大多數剛起步投稿的人,應當學會變通,被哪家書局看上,就把稿發在哪家,迅速賺得稿費,而不是死磕其中一家,因為這樣下去,往往不會有什麼起色。
可她偏偏就不是那些大多數人。
“不會。”
她斷然答道。
掌櫃來了興致:“為何呢?”
文落詩眼神堅定:“因為我相信欲曉書局的眼光。如果拒稿,就說明我寫得不夠好。那麼,即使在彆的小書局過稿,也沒什麼意義。與其逞一時之快,先在彆處整這點小錢,不如打磨文章,以後才能被更多人認可,才能掙大錢。畢竟,民間對欲曉書局的認可度,還是很高的。”
掌櫃聽罷,低下頭,用乾癟的手指一搓這些紙,認真翻了翻她的稿件。許久,掌櫃說道:“文姑娘,你這些話,老夫記下了。隻不過近日稿件數目過多,你得回去,等至少兩個月,才能有準信。”
文落詩直接了當:“好。”
掌櫃提醒道:“不過,這個準信,不一定是好信。”
文落詩心裡難免一空,但很快鎮定下來:“無妨,我有準備。”
掌櫃深深看了她一眼,重重點了點頭。
文落詩的第一次正式投稿就這麼結束了,雖然此刻,她並不知曉結果如何。
此刻已是午時末,她心裡雖然依舊為稿件的事情而擔憂,可轉眼間,與覆雪一起並肩走出欲曉書局的那一刻,她頓時不焦慮了。她意識到,一輩子圓滿了,好像幸福就在眼前。
覆雪畢竟是寫文章為生的,乾這一行的人,都對彆人的行為舉止尤為敏感。所以,她當然注意到了文落詩一副想犯花癡又使勁藏著的表情。
“落詩遇見我,這麼高興啊?”
文落詩一個勁點頭:“你真的是我最喜歡的作家。”
覆雪一笑:“我一個寫話本的,被叫作家,也太高看我了。這要是讓彆人知道了,又得有人說,話本是這等爛俗之物,寫這些的人,根本不配稱為作家。”
文落詩不以為然:“在我眼裡,能否被稱為作家,不是看文章的類型,而是看創作者本人。我能從你的話本裡讀到你的思想,能感受到你鮮活的內心在激發著你的創作熱情,我能在讀後有很大的收獲,那你寫的東西,無論是話本還是所謂正經文章,都是有意義的。你並非一個機械創作的傀儡,去寫出千篇一律的‘爛俗’故事,而是能讓這些故事,因為你的執筆,變得有意義,那麼你當然值得被稱為作家。”
兩人正在向大街的方向走,而此刻,覆雪的腳步卻忽然停下。
準確地說,文落詩能看出,覆雪的麵容有些顫抖,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情緒將要溢出來。
半晌,覆雪朱唇微啟:“落詩,今日能認識你,我真是太榮幸了。”
文落詩明媚一笑:“免了免了,我能跟崇拜許久之人稱為結識,已經暗自興奮好久了。哦對了,你看我這個鬥篷……”
說到此處,文落詩的臉一熱,麵對覆雪本人,她總覺得,身上這件鬥篷有點尷尬,像是把自己的心思擺在了明麵上。
“我特彆喜歡你寫的這首詩,而且我正好繡工還說得過去,閒來無事,就把你寫的詩文繡在了這件鬥篷上。”
覆雪認真打量了文落詩身上的鬥篷好久,才勉強認出,那一堆狂放不羈的草書,是她曾經話本裡寫過的一首詩。
這字確實潦草了些,但認出的那一刻,覆雪幾乎呼吸一滯,好像有什麼記憶忽然被喚起,悲傷迅速湧上眼角。
文落詩以為,是自己故意把字繡得太潦草了,急忙解釋道:“字是我故意繡成這樣的,畢竟這份快樂隻能我獨享,不能讓彆人認出來。不過,我很喜歡你這首詩,看似是在讚月,實則是在借月抒發誌向,很符合你話本裡主人公的性格。”
覆雪似乎還沒回過神。
文落詩意識到,好像有什麼出問題了。正當她向開口之時,覆雪閉上眼,輕輕歎了一口氣:“抱歉,落詩,我想起了一些舊事而已。跟你無關,不應讓情緒影響到你。”
“你若是有什麼難過之處,無人訴說,大可以找我。若是不想說,我也可以陪你坐一會,如果你願意。”
覆雪搖頭:“不必了,這些破事,沒什麼意思。故事之中的人都不知,更沒必要讓故事之外的人知道。”
文落詩沒聽懂,但表示尊重。
覆雪抬眸,忽而語氣有些莊重:“落詩,你真的很有思想,也很有才華。作為這一行的過來人,我希望你能矢誌不渝,不讓這份熱愛被各種因素撲滅,最終,突出重圍。”
文落詩心下感動:“好。多謝。”
覆雪想到了什麼,又道:“對了,現在應該快到未時了吧,有個戲班子近來在寒聲城演出,叫‘尋光’,不知你可聽說過?”
文落詩沒想到覆雪也知道這事:“昨天聽茶樓裡的人一直在議論這個戲班子,我倒是挺感興趣。”
覆雪眼神中飄過什麼,像是小心翼翼,問道:“如今趕過去,怕是已經快演完了。你確定想去?”
文落詩憑直覺回答道:“我倒是覺得,你似乎挺想去看的。”
覆雪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般,克製住情緒,道:“他們的戲是連續的,半個月演一出,大約十幾出戲才講完一整個故事。所以,今天隻是第一出,後續還有不少。若是現在趕去,能看多少是多少,聽聽台下議論,也就知道故事的大概了,後續的故事能接上。”
文落詩心中有些驚訝,覆雪竟然對這個戲班子這麼了解嗎?
麵對她的疑惑,覆雪的回答是:“我早年的時候也研究過怎麼寫戲折子,但是寫不好,就沒走這條路。所以,我可能對這方麵關注多一些。”
這個回答,很明顯因果邏輯不通,像是覆雪隨口編的。
文落詩總覺得,覆雪瞞了她什麼,不過既然她不說,自己也沒必要去追問。想去看戲,去就是了。有人陪自己一起去,再好不過。
於是兩人走過冬日街道,來到了主街上。
不免有街上的行人朝她們二人的方向看來。對此,覆雪習慣了,隻要她不遮麵,總有人在街上盯著她看。如今身邊多了個文落詩,兩人一起,更是引得目光無數。
剛上主街,就遠遠聽到鑼鼓喧天,絲竹亂耳之聲直擊雲霄。
人群也越來越密集。眾多人聚在一起,冬年本應是寂靜冷清的長街,此刻也顯得熱騰騰的了。
這尋光戲班子確實標新立異,直接把戲台建在主街之上,此刻人潮洶湧,二人還遠遠沒到戲台前,就根本擠不動了。
不過仰起頭,像鴨子一樣伸著脖子,也能遠遠看到戲台上的演出了。
而且,周圍有很多姿勢一樣的鴨子們。
忽而,身邊一個壯漢衝旁邊的人一吼:“彆再往前擠了!前麵那一片攔出來的位置是要花錢的!”
文落詩尋聲看去,隱約看到前麵一些紅繩攔出了一塊地方,裡麵還有擺好的座位,頓時覺得新奇:“原來這個戲班子就靠這個掙錢啊。”
覆雪在一旁道:“是了,這樣想擁有好位置的人,可以通過錢財獲得,而不想花錢的人,也不會因此而看不到戲,隻是在後麵位置差了一些。一舉兩得,既賺夠了錢,又獲得了更多潛在的觀眾。”
文落詩忍不住評道:“發明這個方法的人,定時個好熙光苗子。”
有時候,目睹這種令人歎為觀止的賺錢手段時,文落詩還是對熙光這個神奇的道業肅然起敬的,畢竟讓她來,她可能真沒這個腦子。
有些熙光之人討厭歸討厭,但不能對整個道業一概而論。
覆雪聞言,隻是在一旁笑,並沒有接上話。
看周圍觀眾的反應,演出大概是已經過半。文落詩正看得入迷,忽然覺得覆雪搖了搖自己的胳膊。
文落詩正使勁仰著脖子,此刻她低頭一看,竟然看到長曉在人群中,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她立刻伸手招呼長曉過來。
覆雪拉了拉文落詩的衣袖:“你夫君啊?”
長曉像是聽到了一樣,腳步明顯一頓。
文落詩被她問得嚇了一跳,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一個朋友,最近跟我一起來的寒聲城。”
“哦,”覆雪軟綿綿地答了一聲,“那看來是我直覺出錯了。”
文落詩還在懵著,長曉已經走到了身邊。文落詩直直看著他,有些手足無措。
“我得先走了,要去趟第二重天。我以前的書出了點問題,要去參商鎮裡處理一下,再不啟程就晚了。”覆雪再次開口。
“好,”文落詩回神,“那你照顧好自己。”
也不知為什麼,本是萍水相逢,但許是兩個人都是以筆營生,惺惺相惜,又可能因為從文落詩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覆雪遇見文落詩,既是驚喜,又是有些痛苦。而且,她下意識想把這些淡淡的痛苦,轉化為衷心的祝福。
她總覺得,文落詩比自己幸運太多了。
遇見長曉之前,覆雪就有這種直覺,如今見到長曉,她雖不認識對方是誰,卻一下子明白,這種瞬間,自己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有的。
想到此處,她有些不舍得離開文落詩。她好像在奢求一個無法得到的事物,隻能通過看彆人的幸福,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缺。
於是,她斟酌道:“落詩,這次事情很複雜,我會在參商鎮的扶月書局中待很久,恐怕要幾年時間。若是你……有閒暇時間,也願意的話,歡迎來找我。”
文落詩並不知她經曆過什麼,卻意識到,她好像在做一些很難說出口的挽留。她希望自己能安慰覆雪,便道:“好,我若是近幾年去到參商鎮,定去找你。”
覆雪點頭,又看了一眼長曉和文落詩,見兩人的身影同時出現在自己視線之中,她眼框不知為何,有些濕潤。
她不想讓這份突如其來的脆弱被人目睹,於是立刻轉頭離去。
她逐漸走入人群,成為人群的一部分,最終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