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文落詩此刻仰著頭,看著那塊巨石一絲絲逼近。
行至此處,水流從透亮的蔚藍色變成了幽深的藏藍色,相較於之前,更是濃鬱得不可見底。兩側石壁坑坑窪窪,早已不再閃著淡淡的光芒,而是一副乾枯的景象,叫囂著無儘的蕭條。
這塊垂下的石頭如同春筍一般,從頭頂的石壁上孑然而出,倒掛於河道之上。
若是一人行船,躺臥在船裡,便可從石筍下方安穩度過。
可如今船裡有兩個人。
船順著水流的衝擊勇往直前,那石筍眼見著就要向文落詩襲來,她下意識閉上眼,決然伸出左臂,想要將石筍狠狠抓住。
可她的手臂還沒伸出去,就被什麼給摁住了。
待她再次睜開眼,隻見眼前什麼巨大的東西落下,砰的一聲,紮入水中。
霎時間,無數水花炸開,飛濺到船上。
在她以為衣服要全部濕透的時候,低頭一看,卻見長曉的左臂擋在自己身前,寬廣衣袖如同濃墨一般暈開,完完全全覆蓋在自己身上。那衣袖鬆鬆垮垮,上麵沾染著幾處被水滴浸染的痕跡,本是均勻的墨色被水珠打亂。
而她的衣服,自然是一點都沒濕。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轉眼間,那塊巨石不斷下沉,墜入萬丈深的河底,再也不見蹤影。
文落詩望著前方通暢無阻的河道,再看看空無一物的頭頂,愣了許久,才發覺,船早已停止不動了,周圍泛著淡淡的藍光。
應當是長曉方才在船上施了法,使船如今紋絲不動,靜立於河麵之上。
而自己此刻,不僅鬆鬆軟軟靠在長曉的胸脯上,還被他用一隻手臂摟著。
刹那間,文落詩覺得身上燒起一陣火,一股熱流竄上臉頰,身子僵住,一動不敢動。
“……你還打算抱多久?”
她開口,卻覺得這句話說得無比艱難。
“嗬,也不謝謝我,就直接來興師問罪了?”
長曉輕笑一聲。此處位於山中,又是水道之上,這笑意融進了洞穴之中,回聲幽然反複著,陣陣跌宕回響不斷,時有時無,似實似空。
四周,有水滴墜落河麵的響聲,有水柱拍打過木舟外壁的衝擊聲,有水流一起一伏向前趕路的流動聲。
長曉嘴上說著,卻表現得毫無貪戀的意思,右手輕輕托起文落詩的後腦勺,幫她坐直起身子。他正欲把擋在她身上左臂也拿開,卻見她忽然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是不是濕了很多?”文落詩捧著那片衣袖,準確地說,是捧著長曉的左臂。她臉上沒有過多情緒,可她聲音有些低,也有些輕。這讓長曉很容易從中察覺到,她是真的擔心了。
“沒事的,一會兒就乾。”長曉想把手臂撤回來,她卻始終緊抓著不放。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文落詩伸出右手,覆於他的衣袖之上。她那隻手被石壁掩映得過於蒼白,可手掌之下,如遊絲般的粉煙湧出,左右流竄,遊走在長曉的衣袖之上。那粉煙每經過一處,長曉衣袖上的濕痕變徹底消失。
無多時,文落詩把手收回:“天太冷了,濕著衣物容易著涼。”
她依舊是向左側著頭,一縷長發鬆鬆垂下,遮著她半張臉。
明明一句對他的關心都沒說,可長曉把手臂伸回身側之時,心中卻有無數情緒晃動著。
見他沒說話,文落詩索性直接轉過半個身子,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怎麼就這麼聰明呢?”
“嗯?”長曉沒想到她會這麼問。
“情急之下,我腦子一片空白,隻想著用手去抓那個石筍了……”文落詩不禁皺了皺眉,有些懊悔。
而長曉,短短那麼一刹那之間,不僅施法停船,還同時施法將逼近的石筍擊落,使其落入船前水中。
文落詩越想,越覺得這個處理方法很妙,她也能做到,但她在方才一急之下,就是想不到這些。她甚至沒察覺長曉有何動作。
“不怪你,”長曉伸出右手,仔細摸了摸已經乾透如初的衣袖,“事出緊急,你已經很好了。”
“可是,我總覺得,在這種處事方麵,我和你差了好多。”文落詩微微低下頭。
“其實,你缺的並不是修為,而是經驗。就像你之前遇上尹岐,你說是你第一次與人正麵交鋒。他什麼身份,他什麼修為?他那種與人交手過無數次的人,你能贏他,證明你的修為已經比大多數人高多了。”
文落詩滿臉寫著不信。
“說實話,你可能不信,但如今放眼整個魔界,能與你匹敵的人,並不多。”
文落詩感受著船隨著水波原地晃動,把頭轉回去,看向前方。一是她再扭著脖子就酸了,二是她實在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神再看長曉了。
“多謝你。”許久,她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
“謝我做什麼,這是事實。”長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還沒到融雪。”
“融雪之人也不一定能勝過你。”
文落詩忍不住又把頭扭向身後,看著長曉,不過這次是從右邊扭頭。
“你怎麼嘴這麼甜呢?我出門之前是給自己塞了塊糖吃,但也沒給你喂糖啊?”
長曉愣住,隨即淡雅一笑:“這不是因為,剛剛情急之下抱了你,覺得對不住麼。”
那一瞬間,文落詩瞪大眼睛,震驚地看著他。
是哦,跟他相處這麼多天,他說出多離譜的話,自己都不應該感到意外了。
文落詩岔開話題:“不過,你說得很對,我確實沒什麼經驗,我指的是,應對突發情況和迎敵這些方麵。”
長曉答道:“如果論生活經驗,我都比不過你。”
“嘖,”文落詩有種被人硬生生塞了一口糖的感覺,“不說這個,所以,這就是我出門的目的,我想多看看世間不同的風景,與此同時,更多接觸民生市井。嗯,還有就是,積累素材。如今遇上大雪封路、在山中行船,這些都是全新的,我很忐忑,但很喜歡。”
“我出門的目的,和你差不多。”
“說起來,”文落詩揚起頭,視線對著長曉的鼻子,“我倒是好奇,你的這些經驗哪兒來的,或者說,得是什麼樣的人,能跟你交手。”
長曉垂下眼眸看著她:“落詩,你都來來回回試探多少次了。”
文落詩心下一慌。得,被戳破了。
她迅速把頭轉回去:“好,我不問了,你不說肯定有不說的道理。”
“倒也沒什麼不能說,”長曉雖如此說著,語氣卻明顯平靜了下來,“但你恐怕一定不願意知道。”
若是真說出口,你恐怕多一刻也不會留在我身邊了。
文落詩沉默半晌。
她其實無數次意識到,有些事情,她最好選擇裝傻。但是不幸的是,他們二人都太聰明了,隨便一個細枝末節,都能立刻捕捉到,以至於她沒辦法不去思考長曉的背後究竟是什麼。
“好,我不問了,少知道一點就能多活一天。”文落詩嘴角一撇。
長曉失笑:“那倒不至於。”
他們在此處停留太久了。文落詩把船槳抓起來,擺出準備劃槳的姿勢:“走吧,再聊下去,真的要七天七夜才能出去了。到時候我就倒在船上了。”
“無妨,我到時候把你抱出去,大不了,事後再像剛剛一樣,給你賠不是就行了。”
“……”
文落詩徹底無語。長曉總是能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最驚人的話。她自認為經常語出驚人,但在長曉麵前,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你就仗著我對這些不在乎,是吧。”文落詩一拂袖,木舟上的術法被解除,開始隨著水流向前漂動過。視線裡再無凸起的石筍,周圍崎嶇不平的石壁也漸漸遠去,隻剩下昏暗的光線作為唯一的阻礙。
不過,順著河道向前,問題不大的。
長曉也拿起木槳劃船,許久,他輕輕開口:“其實,我倒是希望,你在乎。”
*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這一段驚險的水路結束了,木舟從一個石洞中竄出,漂進了寬闊的水塘之中。水塘像是山中的一個小型湖泊,水麵距離頂部的石壁有很大一段距離,對於剛剛經曆完狹路的人來說,這裡可謂是開闊無比。
熟悉的藍色河水又回來了。隻是這水塘中的水靜止不動,哪怕船漂在水麵上,都不見泛起波紋。
無波無瀾、靜得可怕的水麵,乃罕見的奇觀。
文落詩把頭湊近水麵,睜大眼睛向河水深處望去,卻依舊看到了個無底洞,根本看不出有多深。
“我倒是挺喜歡這裡的顏色的。”兩人一路話並不多,文落詩覺得,好不容易走完一段險路,應該說說話,讓氛圍鬆弛一些。
“嗯,”長曉很是配合,立刻給予回應,“我早就料到了,你會喜歡這裡。”
“你也是第一次走這條水路吧?”文落詩問道。
“嗯。不然,我就直接讓你在船上睡覺,我一路帶你出去了。”長曉回答。
文落詩索性把木槳放回船裡,身子向前一趴,雙臂支在船沿上,欣賞著四周撲麵而來的藍色。她忽然就覺得,這一趟來得太值得了。
明明從山間飛過隻需要幾個時辰,從山路走也頂多走兩天,走山中的水路,恐怕真要加倍計算,走上個三四天。但文落詩此刻認為,哪怕時間再長一些,她也無比願意。
這裡很危險,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但這裡很美,有著那些不知曉和沒膽量之人都見識不到的美景。
而且,長曉在身後陪著她,她覺得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