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詩眨巴眨巴眼睛,輕抿一口滾燙的茶水。
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
好像世界上總有些人,喜歡的事情就是不被世間認可的。
比如那些想修露煙道的人。
比如想成為樂師的長曉。
比如以文字為生、卻誌在寫話本的她。
長曉似乎沒有給文落詩過多的思考時間,繼續道:“直到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我想要的一定是後者,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旁人或許會睥睨,會輕視,會嘲笑,會惡語相向,但是我一定要後者。因為,前者的快樂,是虛假的快樂,是彆人定義的快樂。如果有一天,世間的定義改變了,那我終會落得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下場。”
“所以……你是想改變這世間的普遍定義?”文落詩斟酌許久,才問出這麼一句話。
而長曉沒有正麵回答,反倒拋出一個問題:“落詩,你為什麼還堅持露煙?”
文落詩被問住了。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就是喜歡,喜歡二字足以。但是有時候,喜歡是不被允許的,是有巨大代價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去喜歡的。有時候,最初那最單純的喜愛,是日後顛沛流離的原罪所在。
但是,生活不是以財富和虛名為目標的。相較於將這些視為最後的成果、能證明自己價值的武裝,文落詩更傾向於將這些視為一個獲得幸福的過程。對於人人推崇的熙光道來說,想辦法給自己賺到最多的錢,是最終的目的。而對於文落詩來說,賺到錢是一個“途中”需要做的事情,而這個過程中,也是自己生命繼續前進的過程。
或許終點,就是自己想要獲取的幸福。
文落詩感由心生,想到了一個回答:
“因為,我不想以痛苦的姿態活在這個世界上。”
長曉聞言,並沒有把頭轉回來,而是默了默,繼續問道:“哪怕,跟家庭決裂,從此失去所有支持?”
“你怎麼知道……”文落詩有些震驚,但她很快就想明白,原來他們的過往真的很像。
她道:“我本來就沒得到過支持。我不想成為一個空殼,好像自己的身體是父母期望的一個新寄托一般。他們會把自己未完成的事情和過往的遺憾強加在我身上,不知不覺中,讓我生命的意義變成了補償和滿足他們的願望。但是,我是我自己,我不應該為他們的遺憾負責,也沒有這個義務去幫他們實現他們的遺憾。”
文落詩知道自己這話說得重了。果不其然,長曉沉默了很久。
“我不痛苦,因為我現在是我自己。”她最後補充道。
杯中的茶水已經涼得差不多了,她舉杯,一飲而儘。飲罷,她胳膊支著桌子,悠閒斜舉著茶杯,看向長曉。見他一直盯著窗戶的方向,仿佛沉浸在細碎的落雪聲中,文落詩也學著他的樣子,頭轉向窗外。
過了不知多久,長曉終於轉過頭,再次開口:“落詩,有的時候,我會很恍惚。你似乎正在走我過去走過的那條路。”
文落詩“哈”地一笑,又重新給自己和長曉倒了兩杯熱茶:“那我這是在重蹈覆轍,哦不,重蹈你的覆轍嘍?”
“你不會,”長曉拿起茶杯,“因為我雖然有過‘覆轍’,但現在卻能完完整整地坐在你麵前。”
文落詩期待他繼續說下去。
長曉的嘴角帶著一絲淒然的笑,輕歎一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太不符合這個年紀了,好像自己經曆得什麼都太早了,於是,不得不感歎於彆人的經曆,看著彆人陷入我當年的痛苦之中,焦灼地思考著我當年在夜深人靜時思考過的事。久而久之,我目睹一個又一個人在半途中沉淪、掙紮、最終放棄。你可能不知道,這種眼睜睜看著彆人在畫地為牢,你卻無能力為的感覺,太折磨人了。”
文落詩點頭:“我不可能完全理解你,但是我儘我最大努力去理解。”
長曉看了看她的樣子,像是在看一件令人唏噓的珍寶。
“當然,我見過的這些人中,也有少數的人堅持下來,隻不過他們都慢慢回到了人海之中,過好自己的日子,再無聲息。”
“嗯,”文落詩表示十分理解,“我以前也是,覺得平平淡淡過完一輩子挺好。特彆是這種用痛苦換來的平凡。”
長曉嘴角一揚:“你要是真這樣想,我當然不會攔你。”
文落詩看著他這種故意說反話的欠打的樣子,險些當麵翻個大大的白眼。不過她忍住了,隻在心裡小小地翻了個白眼,嘴上漫不經心道:“那我要是不這麼想,你是不是就得攔我了?”
長曉一愣,被她的思維方式繞進去了。待他捋清了這兩句話的關聯,文落詩已經繼續開口了:“我要開始長篇大論了,用句自嘲的話,這是我這種文人墨客的通病。你做好準備。”
長曉閉眼一笑,欣然道:“請。”
文落詩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以前的我,確實希望自己如同你所說的那些人一樣,待自己掙紮出個結果後,就回到人海之中,從此沉默、不問後來者,也再不立於人群之前。不過,經曆了這些天的事情,我更想幫這些還沒熬出頭的人做些什麼。
“我不想隻顧著自己了,世界上還有無數人在掙紮著,等待著重新挺直了腰板、做回真正的自己那一天。他們需要被肯定,他們需要知道自己是一個個有意義的個體,在做喜歡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存在價值。如果他們需要有人拉一把,那我願意衝上去。
“這個世道扭曲了太久了,好像一切都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所謂跨越階級,不過是在那一套人為創造的等級概念中打轉。五道不應有高低之分,如今硬生生排出個高低順序來。更可怕的是,人們習慣了逆來順受,隻想著如何在這套人為製造的枷鎖中適應生活,如何在此之中一躍而上,如何成為那少部分的可以俯視彆人的人,卻不曾考慮過,這套思維的本身是否合理。
“所以,我想做第一個試圖去挑戰這個腐朽已久的規則的人。”
文落詩結束了自己的長篇大論,給自己猛灌一口茶水,壓壓驚。畢竟在彆人麵前這麼掏心掏肺,她還是會感到麵部發熱、身上汗流浹背的。
長曉給她拿了一個新杯子,又遞了一杯水:“嗯,然後呢?你這是要往第九重天上走的意思?”
第九重天上隻有一處地方,那就是融雪城。融雪城是魔界都城,自然居住的都是那些高官厚祿、在朝堂上叱吒風雲的人物。長曉如此問,文落詩一下子就明白他什麼意思。
這是要問自己,有沒有將來入朝參政的打算。
文落詩心中好笑,表麵卻忍住了,直道:“那倒真的不必了。”
長曉眼角微微垂下來。忽然,像是頓時想到一件什麼事,眼神中閃過一絲玩笑的意味。
“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入朝。融雪城中不僅有朝臣的居所,還有魔宮。”
“我這點常識還是有的,”文落詩又險些當麵翻白眼,“所以?”
“眾所周知,”長曉抬眸,似笑非笑盯著文落詩的眼睛:“當今魔族的太子還未娶妻。你不妨考慮。”
“……”文落詩這回實在沒忍住,翻了個大白眼,頭一歪,“長曉,我可真的謝謝你了,我不考慮。我這輩子估計連他的影子都見不著一次,而且我對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沒興趣。再者,當今大戰在即,也就五十年不到了,他估計在魔宮裡忙得四腳朝天的,得是腦子出了多大的問題,才會在這個節骨點上出宮瞎逛蕩。”
魔界的婚姻製度非常簡單,就是兩情相悅,隻求一生一代一雙人,沒彆的,也不會有人去管兩個人是否門當戶對,或者是否屬於一個階級。當然,近年來各道之間鄙視鏈盛行,就另說了。哪怕是一界之主,也不會考慮繁瑣的各種因素,隻會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當今的魔尊滄葳,也就是當今太子的母親,當年人海中一眼相中畢生所愛之人暮然,不久後與他成親,立他為後。兩人情深意重,恩愛有加,多年後,魔族太子滄暮出生。可惜天道無情,在滄暮出生的第十年,暮然遭遇毒害,溘然長逝,至今無人知曉是何故。那年,隻有十歲的滄暮,也永遠失去了父親。
不過,這個故事所得出的重點是,當今已經長大的那個太子,在未來隻會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無論這個人是誰。
文落詩十分無奈,她覺得長曉是在開玩笑,但這個笑話也太冷了點。
長曉這時又把頭轉向窗外,不再直視她的麵孔。文落詩心裡納悶了,屋外麵有什麼好看的嗎?怎麼跟我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看外麵呢?
“好了,不跟你聊了,我要去洗臉了。剛剛哭了一鼻子,再不洗臉,眼淚流進傷口裡了。”麵對持續已久的沉寂,文落詩率先開了口。
“也好,”長曉終於轉過頭,“那我便不叨擾了,你好好休息。”
他起身拂了拂衣袖,走到門口,忽然回頭。
文落詩本來也要起身去洗臉了,卻見他遲遲不走,知道他有話要說。
長曉這次開口,語氣有些沉重感:“落詩,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所以,我會支持你。”
“多謝啦,”文落詩笑眯眯地看著他:“不過,我需要的可不是你的‘施舍’哦。”
長曉頷首:“那當然。”他轉過身,用那雙比雪光還白皙美麗的手,輕輕推門屋門,像是生怕推門的聲音驚擾了這份安逸。
文落詩想了想,覺得有些話還是有必要說清楚,於是又補充道:“你做的這些,我會很感動。但是,感動與心動不一樣。”
那之後,空氣安靜了許久,隻剩下風雪的聲音。
有些話說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文落詩習慣把所有錯誤的萌芽都扼殺在搖籃裡。所以,這句話,她知道很決絕,卻還是選擇說了。
長曉正欲邁步跨出門檻,忽聞此言,腳步一頓。
“好,聽你自己的。”
長曉語氣中沒有任何波動的情緒,也沒再回頭。外麵的雪太大了,他剛跨出門,便覺一陣極冷的氣息襲來。
很久沒有這麼冷過了。他心想。
兩人的房間離得很近。長曉的主屋在院子的中間,而文落詩暫住的是院中右側的一處房間。可是,雪已經大到遮擋了所有視線,文落詩隻能目睹他的身影淹沒在漫天飛雪之中,連目送都做不到了。
頃刻之間,文落詩看到門側立著的紙傘,才反應過來,他沒打傘。
他是淋著雪回去的。
她驟然起身,也不顧站不站得穩,衝到門口,撈起紙傘,一把將門狠狠推開。
風雪便是在這時候湧進了屋內,澆滅了全部的溫暖,也環繞了文落詩衣衫單薄的周身。
她的視線被大雪攪得淩亂,遠遠地,她隻看到了長曉居所的門,恰好此刻,倏然關上了。
她徹底愣在原地。
許是風太大了,雪太深了,她的手凍僵了,手中的那把傘再也握不住,頹然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