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音誰人聽(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4244 字 4個月前

文落詩手上粘滿了黏黏的藥膏,正在往自己臉上的傷疤處一通亂糊。她正在看鏡子,聽到長曉那句話的時候,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看著她滿臉寫著不解,長曉又道:“看來是真的沒有,可能大家不願意這麼直白。那我就當第一個說出口的人吧。”

文落詩再次懷疑自己沒睡醒。

自己活了這麼多年了,什麼話沒聽過,可是長曉口中的語句,還是有點太令她震驚了。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先是裝作沒聽見長曉的話,十分鎮定地把藥膏給自己塗完,然後斷片似的回答了一句:“沒有。”

她回答的是長曉的上一句話。

長曉看出來了,她並不喜歡這個話題,不想麵對,也不願意繼續討論下去。

但是,人是需要成長的。不想麵對的事情,也終歸是要麵對的。

文落詩也意識到了,好像這個話題不得不繼續了。於是她等來了長曉的繼續開口:

“那你自己覺得嗎?”

“不覺得。”

“那我現在可以說嗎?”長曉緊盯著文落詩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眸:“落詩,你真的特彆漂亮。”

“……我從來沒覺得過。”

“嗯,那你現在覺得嗎?”

“……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合適的誇獎。畢竟,如果你想誇一個姑娘,可以從其他方麵誇的。單誇臉算什麼。單說臉,隻能證明說話之人的膚淺。好像我的意義隻是取悅彆人。”

長曉等的就是她這句話。

“所以,你很排斥梳妝打扮,也很排斥一切跟‘美’相關的事情,隻是因為覺得,自己做這一切,都是在為了彆人的眼光而做?”

“也不是,”文落詩不知怎的,麵對這樣一個剛認識沒幾天的人,就是特彆想把從來沒有跟彆人說過的話吐露出來,“我隻是覺得,如果我這樣做了,就活成了曾經最討厭的那一類人,進入了那個帶著負麵標簽的群體之中。”

“所以你覺得這種人是……”

“不學無術。”

“那你是嗎?”

文落詩能感受到長曉是想幫她,但是越想越覺得委屈,眼眶裡有點水的蕩漾著,她忽然好不甘心,不知為何,她想到了那本被自己拿進屋卻一頁也沒看進去的紫色封皮的書,於是賭氣道:“我是。”

長曉看著她的樣子,沒有過多言語,隻是默默地拿出手帕,輕輕蘸了蘸她的眼角:“你不是。”

文落詩再也堅持不住了,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掉:“我就是。”

長曉收回手帕,任由她大哭,隻道:“不隻是我,全城的人都知道你不是。”

好像溺水之中忽然觸碰到了一絲暖流,可這絲暖流越是柔軟,溺水之人就越是覺得不敢接受這份好意。

文落詩知道長曉說的是對的,也知道自己一直在為了那些所謂的虛名而一個勁鑽牛角尖。她甚至知道長曉是故意激她的,因為她在高壓的環境下持續了太久,太需要一個突破口,大哭一場,以發泄心中堆積已久的崩潰情緒。

而長曉心甘情願做了這表麵上的惡人,故意進來和她說話,要求她抹藥,提及她的容貌問題,再把她說哭。一切看上去這麼殘忍,可這氣壓極低的表麵之下,她甚至不敢想象,長曉有多用心。

她抽噎許久,長曉也表示尊重,一聲不吭,坐在她麵前。

文落詩從控製不住地一喘一喘到漸漸平靜下來。直到她緩過來了,長曉才重新拿起手帕,給她輕輕拂去滿臉的淚痕,和眼角邊掛著的還未來得及流下的淚珠。

“好點嗎?沒哭夠就繼續,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自己人,不用在乎有的沒的。”

“嗯,”文落詩抽噎一聲,“謝謝你。”

長曉知道,她的意思是,她明白他做這些、說這些的真正目的了。

“落詩,你是個特彆好的人。方方麵麵都很好。美貌隻是附加。不是決定你好不好的因素。”

文落詩覺得,這輩子第一次,遇到一個能讓自己在冬年之中感覺到不冷的人。

“我讓你抹藥,也是為了你能修複已經快要消磨儘的自信,不是為了彆人,也不是為了我能欣賞一張更好看的臉。”

“我知道。我聽出來了。”

“你無意中把 ‘美’和那些少數的負麵印象聯係起來了,並且自己心裡不斷強化這種想法,這才導致你如今覺得關注自己的外形是一件恥辱的事情。我猜不準你之前經曆過什麼,但是你大概是內化了社會上那些流行的扭曲的想法。因為抵抗不過,就逆來順受了。”

接著,長曉看著她手裡的那個水晶湖藍色的瓶子,補充道:“你修道之事,也是一個道理。”

文落詩沉默。

是這樣,長曉說得一點錯沒有。

而且他說的這些,自己潛意識裡都知道。隻不過從來不敢去觸碰。如今被他和盤托出,倒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所以,如果你能在照鏡子的時候獲得自信,如果你能從給自己理雲鬢貼花黃的時候獲得快樂,那這些事情就是值得去做的,也是你完整一個人的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至於那些說你打扮是為了給彆人看的人,不理睬就好了,你自己堅定,有底氣,就不會在意這些了。

“你修露煙道之事,也是這樣。其實我不說,你也大概知道,這個社會的風氣現在很是奇怪,大家互相看不起,在某些言論的鼓舞下,眾人對熙光道趨之若鶩,也從來不會去思考自己在隨什麼波、逐什麼流。而你,一直在 ‘索性放棄反抗、加入世間的洪流’和 ‘堅持跳出這蔓延開來的邪風、保持自己真正熱愛’兩者之間徘徊不定。我知道你想堅持後者,可是你一個人太苦太累了,總有一天會被這股風壓倒,從而自暴自棄,選擇前者。”

文落詩很少見長曉說這麼多話。她知道長曉還沒說完,但還是忍不住打斷:“我好像明白,為什麼你說我們是一路人了。我能否最後確認一件事?”

長曉幾乎猜到了她要問什麼,卻還是點頭,示意她問。

“你是修哪一道達到融雪的?”

長曉對上她那雙早已不再流淚的眼,並以笑意相迎:“你能問出這句話,不就證明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文落詩接過長曉手裡的帕子,最後索性把所有眼淚擦乾淨,像是在拂去一些舊事,迎接一些從沒遇到過的新的希望。

擦臉之時,她終於聽見長曉用最沉靜、最厚實、最莊重聲音說出了那幾個字:

“露煙之道,所及融雪。”

在世界沉寂了片刻後,文落詩覺得心裡一塊巨大的石頭終於落地了。

“長曉,”她對上他那雙極好看的眼,剛哭完的聲音還有點沙啞,“謝謝你救我。”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終於不再是那個踽踽獨行、誤以為自己會永世孤獨的人了。

而長曉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道:“言重了。即便沒有我,你也遲早有一天會想通的。但是我不一樣。如果沒遇到你,有些事情,我可能不會想通。所以,其實該是我謝你。”

文落詩有點懵。

她知道,自己並非那種掉進河裡就遊不上來的人,但是如果有人拉她一把,當然好過自己在水裡撲騰好久才上岸。因此,她十分感謝長曉。

但長曉最後那句話,她並沒明白,自己讓他想通了什麼。

這時,長曉又道:“倒是我,對不住你了,把你惹哭了一鼻子。”

文落詩連忙搖頭:“我總要大哭一場才能發泄出來,而我也能看出來,你是故意去當惡人,給我這個哭的機會的。”

“你太透徹了,有時候會很累的。”長曉順手給自己拿了個茶杯倒茶,不再直視文落詩。

文落詩盯著長曉那雙正在倒茶的手,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聲音中帶著一絲沙啞:“長曉,你以前這麼勸過多少人啊?”

長曉倒茶的手懸在半空中,壺嘴的水流也刹那間停住。

“我以前是一個人長大,也一個人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後來我家中事情複雜,加上母親身體不好,就很長時間沒再外出過。直到如今,多年後再次出門,一路下至稀音城。”長曉看向自己的茶杯,像是故意躲開文落詩的視線,“不管如今,我確實是第一次主動約彆人,請彆人在我麵前晃悠。如果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文落詩有些發怔,不過她反應極快:“哪裡的話,我感謝你還來不及。”

她腦海中複盤了一下長曉的一席話,基於多年寫文章所煉成的對文字敏感度,她發現了一個很特殊的點。長曉說自己“一路下至稀音城”,用的是“下”字,而且是“一路”。稀音城在第一重天,整個魔界的最低處。長曉的來曆,很值得思考。

不過她沒有問出口。

長曉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繼續給自己倒茶,水流又緩緩從壺嘴處流出。此時此刻,屋外又下起大雪。

冬年就是這樣,大雪隨時都有可能光顧任何一座城池。隻不過,這場雪來得急,連個預兆都沒有,就急匆匆趕來,將冷氣充斥了整座城。

門並沒有完全關,從虛掩的縫隙中,可以隱約看到屋外簌簌而落的大雪,正斜斜地奔波前往大地的方向。

長曉也給文落詩倒了一杯茶,文落詩朝他點點頭。

落雪聲與水聲交織在一起,混著不遠處時有時無的柴火的劈啪聲,再加上暖爐裡徐徐冒出的熱氣,兩人都沉浸在這幅安逸的畫卷之中,都很默契地沒說話。

長曉不知道在想什麼,而文落詩一直看著長曉,思考他在想什麼。

終於,長曉再次輕輕開口:“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我忽然發現,好像我也就兩條路可以選。要麼,一輩子不快樂地活著,換彆人可能高看我一眼的機會;要麼,一輩子生活在自己的快樂中,而這快樂在彆人眼中卻永遠不重要,甚至旁人會輕視我的快樂。”

文落詩太懂這種感覺了。兩個露煙之人同病相憐。

“所以,我當時就問自己,一輩子快樂地痛苦,和一輩子痛苦地快樂,選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