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音誰人聽(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4667 字 4個月前

“敢問常綾姑娘,你說幾乎沒人知道你們班主是誰,此話何意?”長曉把話題接過來。

常綾搖搖頭:“自打戲班子成立以來,我們就沒見過班主,也不知道他是誰。隻有之前的總管事知道他是誰,現在的這個總管事都不知道。”

文落詩問道:“你們之前走了的那個的總管事叫什麼?”

“貟莫,也是個露煙道之人,特彆好的一個姐姐。”

“那現在這個呢?”

“餘崢,一個整天罵罵咧咧的男的。”

文落詩聞言笑噴出來,見長曉開始思索,她下意識多問了一句:“可是‘霜葉紅於二月花’的 ‘於’?”

常綾答道:“非也。乃‘惆悵夢餘山月斜’的‘餘’。”

文落詩腦子裡忽然想到,當今魔界的大司徒便姓餘。那可是個臭名昭著的大貪官。於是轉頭看向長曉,想著他肯定比自己知道得多,說不定他能給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長曉確實像在思索什麼。許久,他道:“此人應是當今大司徒餘易的家族中人,但應當不是餘易的直係親屬。”

文落詩心下驚歎,他果然知道。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些害怕長曉,也害怕自己哪一天得知了不該知道的事情,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知道,長曉既然能名揚整界,自然有許多背後的故事,而他從一見麵就拿出“長曉”這個身份來掩蓋另一層身份,便足夠說明,他身上有很多秘密。文落詩本不想探究這些,也對他的身世沒興趣,可她無意中,正在被這些滲透出來的秘密牽引著、影響著。

長曉此話一出,空氣安靜了好一段時間。

還是常綾先打破了沉默:“敢情是那個大貪官的族人,怪不得天天對我們指手畫腳,原來是背後有人給他撐腰。”

文落詩盯著長曉看了一會,見他落落君子,神情平淡,直到長曉眨眨眼,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了,她才冷不丁問了一句:“欺負我和常綾的那個紫不拉幾的人,我聽你叫他 ‘尹岐’,他又是誰?”

長曉明白文落詩為什麼這麼看自己了,歎了口氣:“他是尹瀝的次子。”他特意看著文落詩的雙眼,又補充了一句:“親生的那種。”

文落詩瞬間五雷轟頂。

常綾仍有些不可置信,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尹瀝是……”

“近萬年前那個在戰場上大敗成千上萬天兵的戰神,當今官拜大司馬。”

常綾嚇得手一鬆,勺子掉地上了:“我一平民女子,招誰惹誰了……怎麼跟這些人扯關係的……”

文落詩扶額。不知為什麼,覺得這些年自己向往的尋常生活,從這一刻起,徹底結束了。

隻有長曉神色如初,像是見慣了此情此景。

文落詩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他,給長曉傳音入密:“你不是要把我當現成的素材嗎,可不能讓我被這些人打死了,要是哪天我真的跟朝堂政權扯上關係了,你可得救我,不然你的素材就消失在世界上了。”

長曉“嗬”一聲,笑出聲來,十分君子地點點頭,算是同意了這話。

文落詩鬆下一口氣。

而看著文落詩那副如釋重負地神情,長曉的心裡卻是暗暗一歎。

有些事情,恐怕她早已被卷入了。來不及了。

*

回到春庭酒樓後院,文落詩一個人坐在房間裡運功,試圖給自己療傷。奈何此次確實傷得太重,差點傷及根本,絕不是一時半會能調理過來的。

常綾吃完飯後,就出城回戲班裡了。她的戲班如今在與稀音城相鄰的寒聲城中,正籌備著新戲的演出。文落詩本擔心她的傷勢,她卻說要是再不回去,總管事又該說她嬌氣、不敬業了,才不會管她具體情況如何。

常綾傷得沒有文落詩重,而且已經自我療傷得差不多了,自己出城問題不大。但文落詩可就不同了,她傷勢太重,方才又隻是穩住了內息,沒有整體地療傷,剛回到屋裡,便覺得四肢無力,有暈倒的趨勢。

她趕緊用最後的力氣坐下來,調理了一炷香的時間,算是勉強穩住了。

正在閉眼運氣,忽然聽到門口一陣敲門聲。

行,進步了,這回知道敲門了,不是直接進來了。

“請進——”文落詩頭也不回,眼也不睜,依舊安坐於榻上。

長曉走進來,帶進一陣清冽的寒風。

文落詩覺得,明明有人進來,自己卻裝作沒看到,這不太好。

於是她隨便找了個話題:“我剛剛又幫你把猼施喂了,它今天挺乖,吃了不少白蘿卜。”

“嗯,多謝。”

文落詩平靜下來,修複了不少內傷,轉而聽到一陣叮鈴桄榔的動靜,倏然睜眼,看到長曉靜坐在自己身旁,正在擺弄麵前的瓶瓶罐罐。正欲開口,長曉卻見文落詩睜眼,搶先問道:“身體怎麼樣?”

還是有點不習慣有人關心自己。不過文落詩安然答道:“好多了,但要是完全好,還得十天半月的。”

“要不要我給你傳點內力,或者給你療傷?”

明明是很平靜的問句,但是文落詩卻聽出了一絲擔心,還是有點超乎尋常的過度擔心。不過,這大概是她的錯覺。

“不用,多謝。”

長曉終於從所有瓶瓶罐罐中拿出了一個水晶湖藍色的瓶子,打開瓶蓋,裡麵是透明的軟膏。他伸手把瓶子遞給文落詩:“這裡麵的藥可以治你臉上的傷,抹個兩三天,不會留任何疤痕。我剛配好藥,你試試。”

文落詩總覺得氣氛不太對,這個屋裡的溫度有點高。

長曉見文落詩不伸手接,又道:“我給你挑了個藍色的瓶子裝藥,看你這幾天,衣服都是淡藍色的,猜你大概是喜歡藍色?”

文落詩這回真的愣住了。

從小到大,長曉並非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卻是第一個如此注意細節的人。文落詩從小喜歡藍,單純覺得這顏色好看,符合自己審美。但這些都限於自己給自己買藍色的東西,衣服首飾甚至布包等等。這是第一次有人因為她喜歡藍,而特意給她藍色的事物。

許久,她接過瓶子,沒有直視長曉,低聲道:“長曉,你這樣,我又要欠你人情了。”

長曉一下子就聽懂了她的意思,笑道:“怎麼就‘又’欠了呢,我之前說過,請你幫忙,從你身上找靈感,從而請你住店。至於幫你救你,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因為這個。”

文落詩聽懂了他的話中有話:“你明明就是覺得想幫我,還非要找個借口,說是為了自己。”

長曉也不在乎她戳破,反道:“落詩,你也明明就是想喂猼施而已,卻非要說是幫我喂。”

這回,文落詩“撲哧”一聲笑出來。他這把即將聊死的天給圓回來的能力,也真的是厲害。畢竟,他這麼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題,讓氣壓一下子升回正常水平了。

長曉接著道:“而且,如果我沒猜錯,你也在拿我當你寫作的素材吧?”

“嗯,不過有時候,看破不說破會更好。”

“我知道你滿腦子想著去寫作,但現如今,先把傷治好,彆的都之後再說。”

“你幫我這麼多次,我該幫你什麼呢?彆又跟我說坐著這裡當素材啊,這可不夠。”

“以後會有機會的。”

有時候,文落詩懷疑自己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有些過於坦蕩了。她非常清楚,這要是換作彆的小姑娘,可能就直接心動了。

但是她覺得自己沒有。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出問題了,坦蕩得有些過度了。

她一個人無欲無求慣了,不指望被讚美,也不指望被欣賞。

她早就想好了,要一輩子自己一個人,不需要那些所謂的無聊的心動,從而避免那些浪費人精力的你拉我扯的風花雪月。一路走來,她鄙視那些為了愛情墮落的人,也覺得永遠不會理解那些為了彆人而放棄自己事業的人。在她眼裡,事業是第一位的,沒有什麼比寫作更重要。自己隻需要一心撲在事業上,就足夠了。

可能因為心死寂了太久,重新活過來,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所以,在意識到長曉正在一步步捂熱她凍僵的內心時,她其實有些慌,因為她不知道將會麵臨什麼。

“先彆想了,把藥抹了。”

那如同冰泉一般的聲音響起,把她從思緒中拉回現實。文落詩用手蘸了一點透明的藥膏。

她雖然不懂醫藥,卻能看出長曉的這些瓶瓶罐罐,一定價值不菲,並非她這種普通人能隨意用到的。

這一刻,她有種強烈的不配得感,手懸在空中不動了。

長曉在一旁,見她手不動了,便道:“都是些普通藥材,隻不過是我跟彆人學的配藥方子比較特殊,不外傳而已。”

文落詩知道自己什麼都寫在臉上,長曉很容易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是他越說,她就越覺得自己踐踏了什麼東西。

小時候她經常看到一些朋友整體塗塗抹抹,非要把自己打扮得多出眾才行,好像隻要外表好看了,就能證明自己很優秀一樣。然而,這些人優秀了,卻並不把優秀用在所謂正當的地方,她們整日遊山玩水、流連於市井巷陌、酒肆茶坊、秦樓楚館,成了不學無術的代表人物。她一心學習,從不顧及這些,可在她的無意識中,輕浮和打扮這兩個無關的詞,聯係在了一起。

如今她長大了,剛剛得知胭脂水粉為何物,卻在真正自己偷偷買了一盒口脂的時候,忍不住深深地譴責自己,我要學壞了,我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之前常綾在的時候,我都說了,我不是那種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也不會天天照鏡子看自己好不好看。”

“落詩,我知道你不把生活重心放在無意義的誇張打扮上,這是好事,但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人之常情,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

“可是……”

“你又不是在為了彆人塗藥,更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自己高興,你想想,以後每天看鏡子,看到自己完完整整一張臉,肯定比你看到一道舊疤要開心吧?”

“嗯。”

“你又不是隻顧著容貌而其他事情一塌糊塗的人,這麼有所作為了,在此之上,顧及一下自己的形象讓自己更加心悅,又能怎樣呢?”

文落詩想想,他說的是對的。自己以往從來不敢想這個問題。

“要不我幫你塗?”

“啊,不要,不必了,我自己來就行。”

長曉看著她躲閃的樣子,嘴角輕輕上揚。

“我還道你完全不在乎呢,畢竟你上午可是主動湊過來,抓著我的胳膊站起來的。”

“……那倒也不是完全。而且我也沒有那麼……”

“嘖嘖。”

“哼。”

“自己好好塗。”

“長曉,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會欺負人啊。”

“那倒是沒有。”

“那我今天說了。”

“行,你說便是了。不過,落詩,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漂亮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