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詩剛一落座,忽然想到什麼,大驚道:“石玥,你怎麼帶我來這家酒樓了?”
石玥看著小二遞上來的菜單,正在琢磨今晚吃什麼,有些心不在焉:“這家好吃啊。落詩我之前忘了問你了,你不是當地人吧,這家是整個稀音城裡最好的酒樓。”
文落詩哪裡顧得上這麼多,立即道:“不行,不能在這家吃!”
她太後悔了,一路上神遊四海,一個不注意,就被她給拉到這裡來了。
望著石玥疑惑的眼神,她思維有些混亂:長曉讓她免費借宿,她雖說可以免費吃這裡的飯,但也不能這麼沒心沒肺帶著朋友來蹭飯啊,好像要使勁占長曉多大便宜似的。等一下,這個邏輯是不是不太通。再說了,石玥想請客,那石玥的錢最終還是流入長曉的錢袋裡,自己要是答應了在這裡吃飯,不就相當於幫一個朋友賺走另一個朋友的錢,自己還在其中漁翁得利了嗎?不對不對,這個邏輯也不太通,而且漁翁得利這個詞用得也不對……
石玥看文落詩一言難儘的樣子,以為她有難言之隱,乾脆爽快道:“算了算了,聽你的,換一家,走。”
後來,在另一家酒樓中,直到吃上飯,文落詩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在春庭酒樓吃飯這件事很彆扭。
她總覺得,有種看著錢往自家流的感覺。至於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文落詩也不知道,隻是覺得越想越累,便阻止了自己繼續想下去。
於是,這一晚,石玥和文落詩聊了很多有的沒的,交談甚歡,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分享了好多自己的故事。
文落詩回到春庭酒樓後院時,一更的鐘聲已經敲響過了。她望著長曉的房間,靜靜站了許久。
那房間漆黑,如深邃的墨色一般,靜得可怕,仿佛沒有人在其中居住。
這一天過得好累,好豐富,可此時此刻,她一聲不吭,望著眼前的景象,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許久,她繞道屋子後麵的小院裡,去看了一眼熟睡的猼施,給它腳邊放了幾根新紅蘿卜,轉頭回自己房間睡了。
*
翌日一早,文落詩喂完猼施,又匆匆出門了。她裹好厚厚的白毛披風,把所有手稿裝好,一路走街串巷,又去了一趟欲曉書局。
隻不過,昨天風頭出得太大,今天實在不想大搖大擺引人注目。文落詩出門前拿了個淡藍色麵紗,遮住了半張臉。
運氣不太好,她再次看到欲曉書局緊閉的大門。
於是,她今天又沒有事情做了,可太無聊了。
一路沿著熟悉的街道向下走,聽到街上不斷有人議論著昨日之事,她無奈一笑,繼續向前走。
她路過一個無名小茶鋪。茶鋪很普通,隻有路邊攤,比不上那些高貴茶樓。但這些普通小竹椅上,坐了一個不普通的人。
也是自己昨天打算興師問罪、卻不見人影的人。
文落詩知道自己帶著麵紗,彆人看不清她的臉,所以沒太大壓力,也不擔心這家茶鋪的老板昨天是否混在人群中,看過她的戰鬥場麵。
但對於長曉這個人來說,文落詩有充足的信心,就算她隻露出一根頭發,長曉都能把她認出來。
很明顯,長曉也看到了迎麵走來的她,衝她招招手。
文落詩在長曉旁邊的小竹木矮凳上坐下,接過了長曉遞來的一杯茶。
她舉著茶碗,端詳過後,暗道這茶碗比長曉用的那些差多了。
可見長曉的生活多麼充盈且富有。
她又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長曉,見他係著厚實的黑色披風,雖然不起眼,但肯定價值不菲。
“猼施我幫你喂過了。”文落詩見長曉一直看著自己的臉,怎麼也不開口,隨便扯了個話題,打破這幅隻靠對視持續下去的沉寂。
“嗯,”長曉抿了一口茶,語氣淡淡,“你的臉怎麼了?”
他這話說得毫無波瀾,但文落詩多年察言觀色慣了,對言語很是敏感。她很確定,長曉是在壓抑著怒意問的。
她稍稍怔了一下,才明白他似乎是誤解自己了。
“我的臉啥事沒有,就是昨天在街上打了一架,太多人圍觀了,好多人都記住我了。今日出門,還在這一片街道晃悠,不想招搖過市,引得太多人注意。”
長曉聞言,也是一怔。
他見到文落詩的那一刻,十分堅定地以為她是昨天被傷著了,不做他想。他心裡莫名就升起一陣怒意。
不過確實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我還道是昨天那人傷著你了。”
文落詩好奇:“你聽說我昨天的事情了?”
長曉頷首,眉眼間漸漸露出笑容:“不僅聽說了,還知道那個瓷器店主想請你來春庭酒樓吃飯,你死活不同意,拉著她換一個地方。”
文落詩心裡一空。冷風吹著她臉上的麵紗晃晃悠悠。
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自己打架這事鬨得太大了,他聽說了也算正常;自己被石玥拉去春庭酒樓,酒樓畢竟是他開的,有眼線將自己的事情彙報給他也很正常。
但是文落詩就是覺得,有那麼一絲不對勁。具體是什麼,她也說不上來。
長曉見她久久沒說話,眼神飄向遠方街巷口的位置,過了一會,道:“好了,我對你關注有些過度了,抱歉,失禮。”
文落詩本來想得出神,此刻回過神來,連忙道:“沒有沒有,不至於。”
說完之後,她覺得更尷尬了,他本來就是對自己提供了包吃包住的服務,自己也答應了當作他的靈感來源,他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也算是情理之中。
於是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昨天隻是覺得,如果讓她在你的酒樓吃飯,還是請我,有種咱倆合夥賺走她錢財的感覺。”補充完,文落詩更後悔了,自己說的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不料長曉答道:“那倒確實,你考慮得周到。”
說得好像文落詩真的算半個春庭酒樓的東家一樣。
見文落詩不說話,長曉又問道:“所以,你昨天真的沒事?”
文落詩知道他是在關心自己,但心中有股奇怪的感受。這麼多年來,真正關心她的人屈指可數。麵對突如其來的真切關心,她有點招架不住。
她搖搖頭,儘量不去直視長曉的眼睛。
“我真沒事,”說著,她把目光轉向桌上的茶杯,拿起來繞到麵紗下,喝了一口,“不過,這次確實是我第一次直麵跟人動手。”
長曉看了文落詩一眼,略有深意。他很聰明,一下子聽懂了她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這是第一次跟人動手,意味著以前她遇上這種事都沒動過手,隻靠自己默默隱忍。
而“第一次”這個詞,往往會用在感慨以前“太多次”的時候。
不過,她既然沒明說,自己也沒必要戳破痛處。
“昨日下午我在另一家鋪子查賬,聽到打鬥的聲音,便出門查看,看到天空中出現了不少異象。我當時隻做好奇,因為能使用這種融合不同道業的術法之人,少之又少。現在看來,文姑娘的確厲害。”
文落詩心中一笑,暗道果然,他能看出自己所用術法的路數,不愧是融雪之人。當場的大多數人估計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取勝的。
融合不同道業的術法往往是施法者自創的,昨天那一套,便是文落詩靠這些年的積累悟出來的。
她是露煙道不錯,但絕不是很多人刻板印象那種,因為修不懂彆的道,退而求其次才選擇的露煙。
她是真的每一道都能修,隻不過她選擇了露煙。
長曉接著道:“以法器執筆,乃露煙專屬,而你又在執筆之時借用了澄瀾的符咒,最終使出的卻是沉碧的禦水之術……而這禦水之術也不算普通,你將全城的積雪轉化為冰淩,這算是極為古老的術法了,隻有遠古時期的大戰中有出現過,所以,大概是你從那些榴火之人所著的追溯過往的書中讀到的吧?”
這一席話落,文落詩震驚到僵住,久久沒能說話。
長曉看著文落詩一臉驚呆的表情,沒忍住,頓時笑了出來,漫不經心:“文姑娘,我有哪一處說錯了嗎?”
他居然從頭到尾,每一處都說對了。要不是早就知道長曉修為極高,知識也極為淵博,文落詩甚至不敢相信,有人能把自己那一套亂糟糟的術法這麼清晰地解讀出來。
她木木地搖了搖頭,深深歎一口氣:“你這也太厲害了,明知故問啊。”
長曉笑道:“厲害的是你,畢竟你這一套術法,創得很妙。可有名字?”
“我曾經隨便起過一個名字,叫 ‘繪瀾喚碧’。”剛說完,文落詩一下子想到,麵前坐的可是一個修為比自己高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融雪之人,她哪裡敢接受這番誇讚,連忙補充:“其實是碰巧了,昨日下雪,滿城積雪,我正好拿來用了。若是平日未逢大雪,就隻能凝結空氣中的露水了,威力會減少大半。”
長曉沒說話,隻是繼續笑著。
他心中明白,她是下意識地拒絕接受彆人的誇讚。大概在她心中,她這些年,一直是低著頭的。
見長曉不說話,文落詩隻好想辦法扯開話題:“你不是要寫曲嗎,大冬天的,怎麼來茶鋪了?”
長曉抬頭,看了看人潮熙熙攘攘的街道,開口:“所謂創作,重在下沉。最好的樂曲,並非高層社會的奢侈品,而是市井巷陌中廣為流傳的小調。”
文落詩疑惑:“那跟你喝茶有什麼關係?”
長曉答道:“我隨便找了個茶鋪,靜下來,認真看看街上不同的人,從他們身上得到靈感,才能寫出下沉到他們身邊的曲子和詞。”
文落詩心想,我當然知道藝術來源於生活,但是你這也太自視清高了。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長曉笑道:“所以,我通常不對外說出自己的身份,隻當自己是個過路的尋常人,穿梭在街巷中。”
看著那雙如月般靜美的眼睛,他頓了頓,接著道:“不過,我以前都是獨自一人遊走於各個城池之間,從來沒有主動約過彆人。文姑娘,你是第一個。”
“啊?”文落詩聽懵了,“就因為我差點撞了你的車?”
長曉失笑:“不是這個。”
文落詩百思不得其解:“那為什麼是我?”
長曉沉默一會,像是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忽然,他對上她的眼神,沉靜地說道:“因為我覺得,我們似乎是一路人。”
文落詩沒接上這話,兩人之間,又沉默許久。
街上叫賣聲此起彼伏,有老者匆匆穿梭而過,有孩童舉著冰糖的串串紅跑來跑去,有三三兩兩並肩而行的人,也有不折不扣的低頭走路的獨行者。小鋪前寫著“茶”地那塊布好像有些褪色,隨著冬年中的冷風一起一伏,飄忽不定,沒個著落。轉而又有客人光顧茶鋪,店小二過著厚實的頭巾,邁著小碎步跑出來迎接。
終於,文落詩斟酌許久,開口:“我怕是不大理解。畢竟,這麼多年,我一個人待慣了。”
長曉卻沒有直接看向她,而是看著街上的人潮熙攘,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無妨,慢慢來。”
文落詩知道,這回真的聊不下去了,也絞儘腦汁想不出話題了。
畢竟她也算個文人墨客,肚子裡有些墨水,以前麵對彆人,她總能想出各種話題,見不同的人,能有不同的談資,所以她認識的人,大多都覺得和她聊天很輕鬆。
可是麵對長曉,她連續好幾次發現,自己無法把天聊下去。她總覺得,此人不怒自威,雖然總是淡淡笑著,身體周圍卻縈繞著令人不可靠近的冷氣,好像自己隨便東拉西扯、拋出一個不相乾的話題,對他是一種褻瀆。
她乾脆不想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也開始學著長曉的樣子,看向茶鋪外的街道。
好巧不巧,她剛一轉頭,就看到一抹再熟悉不過的紫色影子,怒目而視前方,疾行著。
而這道影子,恰巧走到了一個穿戴單薄的小姑娘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