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斷之音誰人聽(1 / 1)

我以詩文寄日暮 潤舍 4221 字 4個月前

文落詩此刻已經運過功,手上的裂口已經愈合,可是略微的痛感還在,再加上傍晚的冷風依舊呼嘯,疼痛更甚。她伸出僵僵的手,提起水藍色的裙擺,小心翼翼跨過門檻,進入了客棧。

“這位姑娘,可是要住店?”

客棧的老板笑嗬嗬地迎了上來,手中抱著一摞厚厚的賬本,最上麵還頂了個翠玉的算盤,搖搖欲墜。這算盤一看就價值不菲,要是摔壞了,可是可惜了不少錢財。

他走到文落詩旁邊,兩隻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線。

文落詩點頭,可她此時當然不會知道,老板走來,看似是在歡迎客人,實則正巧能把客人堵在門口。麵對如此熱情的老板,一般客人都不會饒過他走向前台,而是就地停下,掏包拿取錢財。

正當她把手伸進布包,尋找錢財或魔石之際,卻聽老板“啊”地一聲,一個沒拿穩,那一摞厚厚的賬本紛飛開來,上方的算盤當然也無法幸免,直衝向地麵。

而那清脆的碎裂聲並沒有出現,文落詩手急眼快,刹那間,一團粉色的光托住了即將落地算盤。緊接著,在粉光的包裹下,算盤穩穩地飛到她的手裡。

賬本中夾雜的各種單薄紙張湧出,在空中左右來回飄個不停,最終紛紛然然落地。

正欲將算盤交還給老板之時,文落詩卻驚覺,那老板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她想開口說話,老板卻搶先一步開口了:“多謝姑娘了,你此次住店,便收你一晚兩百個魔石吧。”

文落詩聞言驚詫不已,也漸漸意識到,自己遇上一個獅子大開口的老板。可她還是忍不住開口理論:“客棧住一晚,花費五十個魔石都已是極為奢侈了,而且這樣的貴客棧,也大概隻有第九重天才會有,你怎能信口雄黃?”

老板詭異的笑容反倒更加燦爛:“自然是因為,姑娘你剛剛手上拿團粉光啊。”

文落詩心下一空,瞬間明了。這件客棧老板是擺明不歡迎露煙的客人,可又無從得知客人身份,於是想出這個是試探的方法。剛剛那一堆賬本,以及上麵的算盤,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就是為了利用客人的善意和對翠玉算盤的憐惜。在客人施法幫助之時,老板便可查看客人使用術法時光暈的顏色,從而判斷客人所修之道。

如今看到了那一團粉光,老板自然得知了自己的露煙道身份,便故意報出不正常的高價,以嚇退“身份低微”的自己。畢竟,像自己這種客人,在這些人眼中,跟大街上乞討賣藝、苟且偷生的人沒什麼區彆,很多客棧都不屑收留。

文落詩心下實在委屈,但她也絕不可能付這麼多魔石。一是絕不向不合理的要求屈服,二是,那可是她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啊。

“能不能便宜…… ”

“那你就走人!”老板卻冷哼一聲,趾高氣昂道。

最後一張泛黃的紙飄飄忽忽,悄然落在文落詩腳邊。

她轉頭離開,沒有再多看這個客棧一眼。

就算她有錢,也不會屈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這種寧死不屈是為了什麼。或許,她隻是不認可這個社會上既定的規則。

修露煙道的人,大多數都是奔波很久,卻依舊囊中羞澀。文落詩算是人中翹楚了,她寫了很多稿子,有言辭激昂的文章,有柔腸百轉的詩歌,哪怕是某一家店鋪門口的對聯,隻要跟“寫”有關,是在用文字進行“創作”,她就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以動筆的機會。

或者說,營生的機會。

以至於,這些年來,她靠筆下無可計數的文字,積攢了不少稿費,足以使得她擁有獨身一人離開故鄉、出去闖蕩、為了心中那股勁踏上旅程的底氣。

可她真正所求,是寫話本。

在大多數人看來,話本,是不務正業的代名詞,是隻有那些肚子裡沒什麼墨水的人,才寫出來嘩眾取寵的東西。而寫話本的人,似乎根本不配被稱作文人。

可文落詩從小就覺得,話本是一種講故事的形式。

而她,也渴望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

多少人生命中的起起伏伏,多少生活中遇見的曲曲折折、坎坎坷坷,都可以成為千折百回的故事。而故事,是可以承載人的感情的。觀四季輪轉時會感歎逝者如斯,見人群熙攘時會感歎莫失莫忘,望戍邊飛煙時會感歎舍生忘死,看阡陌街巷時會感歎剪燭西窗。

風可記載一代代人的登高望遠之姿,花可呈現年複一年的無數場悲歡離合,雪可勾勒千萬滴血液守護下的城池,月可見證更迭之中永恒不變的愛與義。

而這些感情,宏大的文章可以承載,最簡單的話本更可以承載。

她喜歡觀察並記錄一個個沉沉浮浮的生命。

這是她寫話本的初衷。

此次路程的第一站,她便選擇稀音城。不僅僅因為這座城處於第一重天,她想將此處作為旅行的起始,更是因為這座城中,有她想要去投稿的書局。

隻不過現在,麵臨傍晚的她,更棘手的,是需要一個住所。

思考何去何從之時,街邊有什麼東西忽然掉落地上,聲音悶悶的。緊接著,一陣咿咿呀呀的哭聲傳來。

該是街邊的一個嬰兒手裡的玩具掉地上了吧。順著聲音望去,文落詩沒有看到哭泣的嬰兒,可視線掃過之時,她卻是一怔。

欲曉書局。

那是她夢寐以求要到達的地方,本以為要找很久才能找到,結果現在她因禍得福,流浪街頭之時,書局居然被她給遇到了。

她向著書局的方向走去。傍晚的書局已經大門緊閉,晚上冷冰冰的風吹過,幾個鬆動的門板吱吱呀呀作響。她也看到了那個哭泣聲的來源——書局旁邊,一個小鋪還開著,老婆婆正抱著一個嬰兒,嬰兒一個勁地伸手,想去撿掉在地上的撥浪鼓,可是老婆婆懷裡抱著嬰兒,怎麼也夠不到腳邊的撥浪鼓。

文落詩走過去,輕輕將撥浪鼓撿起,放回嬰兒白嫩嫩的手裡。

老婆婆笑嗬嗬地點頭:“謝謝你啊小姑娘,坐下來歇歇吧。”

她示意文落詩在身邊的小木凳上坐,又從手邊的爐子上拿了個烤好的紅苕,遞給文落詩。那雙已經有皺紋的眼睛露出關切。

“來,天冷了,吃個紅苕,暖和暖和。”

文落詩這才注意到,這位老婆婆的小鋪是賣烤紅苕的,冬年之中,寒風凜冽,飛雪不斷,正是最適合吃烤紅苕的時節。可文落詩卻遲遲猶豫,不敢坐下。一路從家鄉走來,碰上了太多如同客棧老板那樣的人,她不敢相信自己是在遇到善意。

老婆婆似乎察覺了文落詩的顧慮,開口笑道:“放心吧姑娘,無論你修的是何道,我都不嫌棄。”

文落詩心中激起一汪熱潮。她向前走去坐下,道謝後,伸手接過老婆婆手裡的紅苕。這個小鋪雖然開在路邊,卻相當暖和,想來是老婆婆用術法在周圍設了個簡單的結。文落詩剛靠近小鋪,便覺得與外界風雪隔絕了,進入了一個暖融融的小區域中。

熱騰騰的紅苕捧在手裡,散開一股夾雜著蜜味的香氣。

文落詩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正欲用手撕開紅苕的外皮時,她動作一頓,心中一個念想飄過。她改為伸開五指,輕輕在紅苕上方一轉,暈開一抹粉色煙霧。煙霧消散後,紅苕已經剝好了。

而老婆婆隻是再次笑了笑,對文落詩點點頭。

那一刻,文落詩忽然有點想哭。這麼多天以來,老婆婆是第二個目睹了自己露煙道的身份後,依舊如常人一般對待她的人。

而第一個人,是剛剛車中的那位。

也不知道他最終去往哪裡了。

吃著烤紅苕,老婆婆問了她些簡單的事情,比如她為什麼一個人,家在哪裡之類的。文落詩回答得不緊不慢,還不忘衝老婆婆懷中的嬰兒笑笑。萍水相逢,文落詩也不願意透露太多,可她卻感受到,老婆婆一定是個修為很高的人。

可是那個嬰兒又哭了。這回不是因為撥浪鼓掉地上了,而是像是感受到了什麼,忽然開始哭泣。

老婆婆束手無策:“怎麼又哭了呀,乖乖,怎麼回事?”

文落詩把最後一口紅苕塞進嘴裡,擔擔手,把身下的木凳移得離嬰兒更近了些。

“可是餓了?”文落詩輕聲問。

老婆婆搖搖頭:“誰知道呢,平日此時,家中奶娘會給她唱曲,唱著唱著,她就睡著了,但奶娘今日家中遇到點事,出城了,一時半會回不來。我這也不會唱曲啊。”

文落詩立刻道:“我倒是可以唱個曲,試著哄哄她。”

她正好不知道該怎麼報答老婆婆的款待,如今,一個機會擺在麵前,她當然願意幫這個忙。

老婆婆聽後,連連點頭,眼中透露著驚喜。

文落詩問道:“她可有特定的想聽的曲子?”

老婆婆不甚在意:“是個曲子就行。”

文落詩本猶豫唱什麼,可不知怎的,她腦海中飄起了方才路邊聽到的陶塤所吹那一曲《落雪歌》。這聲音越來越響,漸漸占據了整個腦海。

於是她緩緩開口:

“曇花未落,霧中仰首,盼雪來歌。臨窗久坐連歎,茶雖煮沸,誰為酌客?露重霜濃雲厚,夜深殘星過。瑞葉至,風弄窗紗,簌簌寒聲入南柯。”

小嬰兒的哭泣聲果然慢下來,隻剩下細微的抽噎聲。

文落詩一看歌聲起了作用,與老婆婆對視一笑,繼續唱道:

“欲惜素蕊揚鑣色,又清宵、路儘緣將破。彆時宿靄即散,回首處,曉光勾勒。複見飛瓊,常念、昔年舊痕難抹。往事稀、玉影凋零,卻道人猶寞……”

突然間,文落詩的歌聲停住,微微一皺眉。老婆婆也突然坐直了身子,把嬰兒使勁往懷裡摟了摟,警惕地看向四周。

周圍景色如常,街上依舊零星幾個人在走著,有的時不時轉頭看向小鋪。街道兩側的雪還積著,街中間已經落滿無數個腳印。

可文落詩和老婆婆都瞬間感受到了不尋常——

那是一股濃鬱的、純正的、危險的仙氣,正在向此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