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低下頭去,裝作沒注意到,拍了拍懷中的嬰兒,擺出一副再正常不過的姿勢,繼續哄他睡覺。
文落詩表麵上繼續對著嬰兒唱歌,實則將注意力放在麵前的街道上。
大戰在即,稀音城中有仙族出現,實在是需要警惕。
自開天辟地以來,世間出現六界。千萬年前,神界與仙界合並,稱為天界,神仙混居;而後不知為何,神族儘數隕滅,從此,仙界九重天之上的神界關閉,而天界變成了獨有仙族居住的地方。
妖界位於九天之下人界之上,如今卻關閉,無人知曉入口,不知為何。
鬼界俗稱冥界,位於人界之下。
天界一重天儘頭與魔界一重天的儘頭,以一片荒漠曠野相連。曠野上有一高山,名“引卮”。兩界以引卮山為界,一左一右,各自為政,互不乾涉,中間未有結界阻隔。彼時,兩界百姓相處和平,偶爾有“串門”者,也不足為奇。
近萬年前,因一場矛盾,天界與魔界大戰百日有餘,卻並未決出勝負,從此開啟對立之勢。彼時,兩界之主本想在引卮山處設界,阻斷兩界往來,無奈引卮山乃天道所形成,立於兩界之間亙古不變。天道規律不可更改,在此處設界更是無稽之談,於是這個想法無疾而終。不過從那以後,兩界之間的“串門”便自然而然停止了。
可這個曆史遺留問題是,如果真有人刻意想進入敵界,第一重天便是必經之路。而魔界第一重天中的稀音城,又恰好位於邊界處,是最容易進入外敵的地方。
文落詩盯著小嬰兒,口中不慌不亂地唱著歌,聽見有個腳步聲漸漸逼近了。而她,和老婆婆,都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直到一個有著淡淡仙氣的身影來到他們麵前,默默站定。
文落詩的歌聲停止。
周圍空氣凝固,嬰兒也在此刻停止了哭泣。
一切都安靜下來,仿佛在醞釀一場盛大的爆發。
這人在文落詩麵前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而文落詩也在等待對方先有動作。
忽然,這人伸出手,拿起兩個爐子上的紅苕,在手裡掂了掂,用極其溫和的聲音問道:“婆婆,敢問,這兩個紅苕如何賣呀?”
文落詩猛地抬頭,對上那一副尤為淡雅的麵孔。
眼前這個男子,如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頭上頂著一個淡金色的小發冠,身穿一襲蔚藍色長袍,寬大的衣袖垂在身側,令人實在忍不住多看幾眼。
文落詩防備之餘,心下震撼——好像我前幾日剛收筆的話本裡那個男主人公,忽然活了過來,站在了我眼前。
隻可惜,此人是仙族。
他見文落詩抬頭,對上她的眼睛,再次用極為溫和的聲音讚道:“姑娘的歌聲真動聽。”
這回文落詩徹底懵了,腦中飛轉,沒想出來這是個什麼情況。
還是一旁的老婆婆先反應過來。畢竟是活了幾千歲的人,見過太多大風大浪,比文落詩鎮定太多。她不緊不慢地接上他的話:“十五個魔珠便可。”
魔珠是通常交易使用的錢財,魔石也是,隻不過相較於魔珠,更為貴重。
於是,接下來,文落詩眼睜睜看著這個仙族的男子從袖中掏出了一大把閃著魔珠,還閃著五彩繽紛的亮光。他認真數了二十個,遞到老婆婆滿是皺紋的手掌上,然後道謝,轉身離開,拖著一身充滿仙氣的長袍,漸行漸遠。
哦對了,他臨走之前,還不忘提醒了老婆婆一句:“您老辛苦,早些休息。”
他離開之後,凝固的氣息像是瞬間化開了一樣。
文落詩覺得自己的五官恢複了,緊繃的身體也終於放鬆下來。
不對啊,話本裡的劇情一般不是這麼發展的啊。
老婆婆看文落詩一副擔驚受怕,又疑惑萬分的樣子,安慰道:“沒什麼大礙,我也無特殊身份,隻是個普通人。他找來我的破鋪子,也許真的隻是想買個紅苕而已。”
看文落詩將信將疑,老婆婆轉而從另一個思維方式安慰道:“大戰在即,你的顧慮總歸是沒錯,多加小心是對的。”
文落詩點點頭,複盤著剛剛發生的事情。
近萬年前那一場大戰之後,天界與魔界均廢除了引卮曆的紀年法,分彆改用天雲曆和滄海曆,並約定萬年之後再起一戰,以決勝負。如今,距離兩界年曆的元年,已經過了九千九百年有餘,距離那個戰約,還有整整五十年。
如今魔族一片兵荒馬亂,各種欺淩者橫行肆虐,無人管束。也是因為大戰在即,人心惶惶之下,社會越來越不安定。
文落詩忽然想起什麼:“婆婆,您可是已入融雪之境?”
剛剛那個仙族男子,並非未掩飾自己身上的氣息。文落詩察覺到了,是因為她已經到達露煙的頂峰,隻差最後尋找機緣突破,方能達到融雪的境界。而老婆婆也能察覺到,證明她的實力,至少與自己齊平。
老婆婆搖搖頭,緩緩道:“我並非融雪之人。想當年,我是榴火與沉碧兩道並修,然而年輕時沒什麼恒心,感覺差不多了,就沒再往下。”
文落詩心中驚訝:當然可以選擇兩道甚至多道修煉,但這種人實屬少見。沒想到,老婆婆竟是一個兩道並修之人。
老婆婆看著文落詩,眼中有種用過來人的視角看年輕人的滄桑,繼續道:“我那年頭,任何一道都沒有高低之分,隻有個人不同的選擇。哪像如今,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那個風壑,真是誤人子弟。”
風壑。文落詩默默地想,這個名字可謂人儘皆知。
他是魔界當今大祭司,地位僅次於魔尊之下。多年來,他恪儘職守,日理萬機,不僅大幅度提高了魔族的戰鬥力,更是穩固了魔界的社會結構。百姓安居樂業,十分安定,民間對他好評如潮,更有“心中有丘壑,揮袖作長風”一句,專門為稱讚他而作。
可是,當年文落詩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和他的故事之時,就感到有些彆扭,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暗中翻閱了不少資料,才明白這種不滿之感從何未來。
那是因為,風壑,很有可能是各道之間鄙視鏈的創立者,更是推行者。
俗話說,隻有惹到自己頭上了,才會急得跳腳,文落詩當然急了,因為在她出生之前,風壑就總是明裡暗裡大肆宣傳熙光道如何好、如何強,後來又不知不覺把五道從高到低排了個序,在文落詩來到這個世界上之時,社會上的認知已經穩定了,露煙道已經是鄙視鏈的底端了。
文落詩低聲應答,卻說出一句違心的話:
“隻是,他的確給尋常人家,指明了一躍而上的道路。”
是啊,很多人都是這麼認為的。給尋常人指明居於人之上的道路,不受推崇才怪呢。
熙光道的修煉原理最簡單不過,隻需要儘可能獲得更多的魔石,也就是更多錢財,然後直接把魔石擊碎,便可轉化成更多修為。
也就是說,熙光道,主要靠錢。賺錢多的人,修為自然就高。所以,想辦法賺錢就行了。
文落詩從一開始就確定,老婆婆不可能是修熙光道之人,因為單賣靠紅苕,可賺不到幾個錢。
而其餘四道,都是需要靠自己去悟道,去突破,靠不同方法去提升修為。
老婆婆一聽,立刻搖頭:“我那鄰家的孩子,真真是被他耽誤了。好端端的一個小孩,從小喜歡擺弄那些瓶瓶罐罐裡的湯啊藥啊,這不是沉碧的好苗子嗎?誰料不久前,那大祭司路過稀音城,忽然興致來了,揚言要幫尋常人家的小孩看看怎麼發展,看著看著,就給人家勸去修熙光道了。那孩子就毀了啊,從那之後,我在他眼裡,看不到一點光了。”
文落詩心裡大受觸動。眼裡看不到光了,這不就是父母在勸自己修熙光道時,自己的樣子嗎?
可是多年來,被父母的思想所洗滌,文落詩已經在潛意識裡接受了這種認知,於是,她毫無情緒地對老婆婆道:“說不定未來某天,他居於人之上了,便會豁然開朗了。”
老婆婆盯著文落詩看了好久,眼神忽然變得同情起來,輕聲道:“姑娘,你內心不是這麼想的吧?”
文落詩沉默許久,好像終於觸碰到了心中那從來不乾觸碰的東西。
她低聲道:“婆婆怎麼知道的呢?”
老婆婆一聽這,就放心了,她沒有直麵回答文落詩,而是緩緩開口:“我們家三個寶,一個澄瀾,一個沉碧,還有我懷裡這個,距離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還早著呢。”
文落詩心如明鏡,自然一下就聽出來,老婆婆的意思是,勸她堅持自己所想所愛。
可是回想起這些天離家後漂泊的經曆,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可是我當下已是無家可歸,更無法承擔生活了。”
她沒有明說自己被客棧趕出來的事情,但是老婆婆經驗豐富,應當能猜到她的意思。
老婆婆笑著回答:“那是因為你不相信靠自己便能過好生活。捂著你的心,告訴自己,我喜歡,我就能做好。”
文落詩抬頭,對上那一雙沉靜的、已經經曆過無數次歲月風波的眼睛,仿佛在嗬護一件絕世珍寶——這麼多年,老婆婆是第一個這樣勸她的人。
她曾以為,自己的世界裡,露煙兩個字,就代表了否定,可是第一次,她聽到了肯定。
老婆婆接著說:“我那當年,五道不分高低,可如今呢,大多人都對我界的主流思想逆來順受,極少有人跳出來,思考這些本身是否存在道理。”
文落詩懸著的一顆心忽然放下了。
她這些年的不服,是在追求自己的選擇;而如今她的倔強,更像是在挑戰這世間既定已久的規則。
老婆婆這一番話,好像把陷入深淵中溺水已久的她,狠狠拉了一把。
她心裡閃過什麼,冷不丁地問道:“婆婆,您幸福嗎?”
老婆婆微微一愣,笑出來:“我幸福啊。”
見文落詩滿臉期待她繼續說下去,老婆婆就接著道:“這是因為,幸福不是你坐擁錢財萬貫,也不是身處多高的位置、淩於多少人之上,而是……”她看了看周圍,“能在這風雪中,好好活著。”
在風雪中好好活著。這是多簡單、卻又多奢侈的一個願望啊。
可是,一種萌芽在文落詩心中破土而出。聽了老婆婆一席話,文落詩忽覺,那籠罩自己這麼多年的陰霾,好像漸漸散開了。她很久沒有呼吸過這麼暢快的氣息了。
自己讀過的那些話本裡的,女主人公總是遇見醍醐灌頂之事,而如今,自己似乎體驗了一把。
轉而,她身體裡一陣內力波動,大約是自己的道更加穩固了。她明顯感受到,自己距離融雪之境,更近了一步。
老婆婆看了看懷中的小嬰兒,又看了看文落詩,道:“行了,一天彆想這麼多,太累了。沒有客棧收留你是吧,要不要來我家住一晚?”
果然,老婆婆猜到了沒有客棧收留她這件事。文落詩的猜測證實了,剛要回答,卻見身前湧出一團黑霧,漸漸變大、變濃,然後幻化出現了一個店小二樣打扮的人。
他木木的,兩眼發直,像是第一次給人傳話。
隻聽他傻裡傻氣地說道:“我是春庭酒樓的夥計,這位魔娘,我們東家請你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