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詩被趕出客棧了。
那客棧的年輕打手橫眉立目,站在門前狠狠抖了抖胳膊,好像在費力甩掉臟東西一樣。一旁的老板娘冷冷一笑,“呸”地吐出瓜子皮,像是相當滿意現在這個結果。
天色已晚,長街上人群漸漸變得稀鬆。寒冬正值,申時剛過一刻,天色就有些暗淡了。冷風如快刀一般擦肩而過,像是在懲罰著那些孤獨的人。
忽而一陣狂風呼嘯,文落詩打了個哆嗦,搓了搓手心,墨綠色血珠從指縫裡流出,滴落在地。
這麼冷啊,手還破了。
可是我是魔啊,怎麼會覺得冷呢?
緊接著,那打手舉起黑壯手臂,將一個布包狠狠向前一扔,砸向文落詩腳邊。布包著地,傳來“咚”的一聲巨響,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她的衣物、水囊、胭脂、魔石,此刻統統散落在腳邊。
那瞬間的巨響也炸開了凝滯的空氣。客棧中,那些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夥計立刻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還不忘用手去指著屋外這個被欺負的姑娘,生怕她被數落得還不夠。
看著身側軟軟塌塌的袋子,文落詩眉頭緊鎖,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氣。
絕望,卻更是無能為力。
物品散落一地。她彎下身,正欲伸手去撿時,忽然聽到身後又傳來“當”的一響,似乎又有什麼東西砸向地麵。
回頭一看,原來是她的筆。那是她最好用、最珍貴的一支筆,也是她曾寫過無數篇稿子的筆。
如今摔壞了。
嗑瓜子的老板娘使勁抖了抖手,像是想趕緊抖掉臟東西,一刻也不想多等。
文落詩默默地拾起那支已經斷了的筆,收進布包內,然後黯然起身離去。她自然不服,不願意多看這個醜陋的客棧一眼,可在這個壓抑的氣氛下,在這個常年灰色的環境中,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證明自己沒有錯。
下沉的夕陽緩緩蹭到屋頂,閃過刺眼的光芒,留下一道鮮豔而張揚的紅色,與滴落在她的腳邊墨綠色血珠混在一起,閃亮而詭異。這是獨屬於稀音城的落日。
稀音城坐落於第一重天,是整個魔界的最低處。
街角的人拱手作彆,街上的人行色匆匆,背著厚重的包袱,走進小巷中,或是進入客棧。不知是誰在哪個街邊小鋪中吹起陶塤,樂曲聲悠悠,吹慢了滿城的風。
文落詩一個人走在街上,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生氣,可心底那個勸她放棄的聲音,卻也是不斷地回響著。她按耐不住心血翻湧,整個人頹廢至極。好巧不巧,一粒飛沙進入眼裡,她在路中間站定,舉起手揉揉眼睛。
——以至於,她並沒有注意到,就在這刹那間,一架車正迎麵飛奔而來。
拉車的猼施倏忽一驚,看到文落詩站在路中間的那一刻,驟然停止奔跑,卡在原處。刹車速度之快,使得身後如濃墨般漆黑的車廂險些側翻倒地。
文落詩猛地抬頭,見近在眼前的猼施憤怒地瞅著自己,又見它身後的車廂大幅度晃動著。她一時恍惚,緊接著暗道不好,自己好像站在路中間,擋住了車的路。如今猼施急停,險些翻車,那車廂中坐著的人,恐怕會找自己的麻煩。
這輛車再普通不過,漆黑的車身,拉車的猼施,和它頂著的一身火紅皮毛。
沒有任何出彩之處。
可是,這個時間,出現在稀音城中這條無人問津的街道,就決定了一個事實——這車中坐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麵前那猼施無奈轉頭,看向通體漆黑的車廂,等候主人的指示。
文落詩眨眨眼,看著猼施火紅的皮毛,忽覺是自己身上的血味太重,引起了它的注意。
自己還沒來得及療傷,若是這車裡的人問責自己,怕是不好應付。她立即默默地運功療傷,手上的裂口不重要,先把氣息穩住。可她一運功,身體周圍就就暈開了淡淡的粉色煙霧。
粉色煙霧,代表了她所修煉的是露煙道。文落詩當然知道,將自己所修的道暴露出來,意味著什麼。
車內的人似乎聞到了血味,也看到的淡淡的粉色,歎了口氣。
文落詩耳目極佳,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聲歎氣。她張了張嘴,卻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道歉?請求原諒?還是主動認錯?
無論哪一種,她都不知道這開口的第一句話該如何講。或許是她道歉過太多次,每次道歉後,迎來的總是一頓數落,夾雜著無數鄙視與輕蔑,一次一次抽打著她那顆本就不堅定的內心。
魔界之人修煉的“道”主要分為五種:露煙、榴火、沉碧、澄瀾、熙光。不同道修煉的側重點不同。曾經的魔界講究術業有專攻,人們根據不同的喜好、興趣、擅長,選擇適合自己的修煉道路。
可近些年來,不同道之間的鄙視鏈盛行於民間,人們漸漸將熙光道高高捧起,將它奉為成功的定義,引得無數人心向往之。近些年來,靠“修煉熙光道”的來提高身價、被熱烈追捧的人數不勝數。
而剩下的,澄瀾道之人看不起沉碧道,沉碧道之人覺得自己優越於榴火道,榴火道之人轉頭拋了無數個白眼給露煙道,久而久之,這種扭曲的風氣下,修煉露煙道之人寥寥無幾。
畢竟那一腔名為“喜歡”的熱血,怎敵所遭遇的無數次輕視與不公?還有多少人願意為了自己的那一點點名為“興趣”或者“熱愛”的萌芽,而一輩子屈於人之下?
可偏偏,文落詩就是這種少數之一。
不過,哪怕她已幾乎達到露煙的巔峰,修為高過無數人,還不是如今落得這般下場。
恰巧,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刻,天空中飄下了簌簌雪花。這雪來得太猛烈,仿佛跟剛剛狂奔而來的猼施約定好似的,爭先搶後,紛然落地,也分毫不差地點在了文落詩手掌的傷口上。
眼前這輛車的周圍,卻散開一陣濃鬱的藍色光圈,更加證實了文落詩的猜想——車中之人修為極高,突破了五道之上,達到了“融雪”的境界,因此,身上氣息散發出來,足以保護整輛車,以及車前的猼施。
無論選擇任何一道,達到融雪之境都是最終的目標。已經達到融雪之境的人往往被尊稱為“魔君”,施法時光暈皆為藍色。不過同樣,反過來,如果本人不說,你也未見過此人進入融雪之前的術法顏色,就無從得知他此前是通過修煉哪種道而達到融雪境界。
可是,眼睜睜看著麵前這位魔君,文落詩不知道為何,就是不想開口。也不知道是哪股勁驅使,這回一定要等到對方先開口,再做打算。
於是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由手上的墨綠色血珠也隨著大雪一同簌簌滴下,靜靜等待著車中傳來的審判。
那車廂黑得濃鬱、黑得壓抑,一陣狂風卷過,仿佛吹開了什麼。而就在這時,車廂中終於傳來聲音:
“繼續走吧。”
車前的猼施有些發懵,認真看了看文落詩,像是想從她身上找出原因一般。
文落詩輕輕皺眉,更是有些發怔:這人……是不打算找我的麻煩了?
畢竟這麼多年,從未遇到過如此情況。沒有人願意放過欺負她機會,以彰顯自己的高高在上。
那車廂中的人收回了法力,周圍的光暈在這一瞬間消散,濃墨一般的車廂上瞬間落了白。猼施抖了抖皮毛上的雪,從文落詩身邊邁步繞過。
想象中的斥責與謾罵,並沒有發生。
車窗前,織著銀色暗紋的綢布被風輕輕吹起,車中人再次沉沉開口,聲音卻如同落雪般平靜:“天色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去吧。”
對方沒有給文落詩回答的機會,便走入了氣勢磅礴的大雪中,隻留她一個人站在原處,很久很久。直到這黑影完全消失在皚皚大雪中,文落詩才極小聲地開口,歎道:“回不去了。”
回去?這對她來說太奢侈了。自己為了那一點點在爹娘看來根本不值得的堅持,背井離鄉,一個人出來闖蕩,相信總有一個地方可以接納自己。
可她剛啟程,就不停跌倒,一路受儘了白眼。
事到如今,客棧裡就算客房滿了,都一定要諂媚地去討好一個熙光的客人,為了收留他,當然需要毫不留情將一個已入住的客人趕出來。客棧老板幾乎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她,親自登門,去對她一通聲嘶力竭地謾罵,又叫了自己的打手去威脅她、讓她“見見血”,最後再把她的包袱扔出客棧,讓她成為整條街上的笑話。
這種喪儘天良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文落詩隻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受害者。可在大多數世人眼中,這些卻是再正常不過。當今世道,露煙處於鄙視鏈的末端,文落詩知道,自己選擇露煙,就意味著選擇了社會上最低的地位層級。
艱苦、壓抑,更有甚者,窮困、落魄。
多少以露煙為道者,一輩子都這樣,被人看不起。
文落詩垂眸向前走,走向未知的長街。她彆無他法,隻能再找一個客棧試試運氣。
頃刻間,傾盆而下的大雪已經染白了整條街。這雪來得急,走得也急。可能是她孤零零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太久,也可能是雪結束得太快,文落詩再次抬頭看時,天空已經清朗一片,夕陽光芒的妖豔早已被洗去,隻餘下傍晚淡淡的水墨色暈開來,粘連著地平線上未消散的淡金色。
大雪初歇之時,陶塤的聲音再次悠悠揚起,地上未消散的雪花隨著風飄起,融入樂曲中,隨著旋律起起伏伏。這次陶塤吹奏的是《落雪歌》,是一首名曲。不敢說是家喻戶曉,但卻是百姓們都有所耳聞的名曲。此曲作者也填了詞,講述了千百年前的兩人相遇後相愛,卻又因抱負不同,不得不最終於一場大雪初歇之時分道揚鑣的故事。如今,去掉歌詞,隻剩樂器演奏的旋律,多少還是缺了幾分故事的神韻。
有人用靠歌曲講述故事。
跟她的方法不一樣,但他們都是講故事的人。
文落詩盤算著,今天遇到的事情雖然痛心,卻是一個反映社會現實的好素材。等晚上找到客棧,便把它記錄下來,未來說不定可以寫進自己的話本裡。
話本。對,這麼多年,她一直是個作家。
至少她自己這麼認為。
眼前又是一家客棧。看見一個牌子乖巧掛在門前,上寫“今日尚有客房”,文落詩向前走去。
她並不知道,方才那輛車走遠後,車中之人拿起車廂中一麵石鏡。這石鏡表麵平整光滑,他一拂袖,鏡中便出現了走過的街道景象,以及路中間的文落詩,還有她身側漫天紛飛的大雪。
許久,他聽見鏡中人輕歎一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