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再失去一切,應當是我的宿命。
以至於卍字戒發亮時,我以為自己有了不同的命運:但這是我的錯覺。
-
又一個兒時,我在史冊中讀到我曾經的王朝,被冠以禽獸王朝之名。
我仿佛又看見了母親跪倒在佛像前的身影。
不管曾經有多少人為這個王朝付出過心力,都壓不過那個結果。
煙消雲散。
我忽然笑出了聲音。
從小跟著我的小廝阿風問我,郎君為何發笑?
我搖頭不語。
那尊佛像倒塌了,高家倒塌了,而如今,我又有了新的家。
我從來沒有想著要去王朝故地尋舊,過去的便是過去了,我不追尋已經死去的時間,但這並非意味著我對過去從無感情。
旁人會這麼認定。
晏家倒塌的時候,我沒有哭。
我站在眾人的棺木前,被指責冷血無情。
過去爬上來巴結晏家的門戶對我唾棄不已,隻有柳家人過來,給了我救命錢。
“晏兄,節哀。”柳家郎君拍著我的肩膀,低聲安撫,“去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晏兄,隻要尚有一名,便能在天地之間尋得一席之地。”
我低聲言謝。
哭是無用的。我實在太過熟悉這輪回,太知曉這種滋味,神佛看我,不過是人看狼追鹿。
僧人告訴我,你要忍受。
我虛心請教,如何忍受?
放下一切。接受一切。
於是,我試圖在天地之間接受一切,接受無聊,無意義,傷痛病苦,接受我自己。
但我仍舊禮佛。我心底還有願景。
一日,我在路邊看見有人要溺死一個孩子,孩子不過幾個月大,凍得哭都哭不出來,在繈褓中直哆嗦。
我阻止那人,那人卻說孩子是喪門星,誰碰誰倒黴。
我用言語改變不了那人的心意,便用錢買下他,為他取名念安。
“他會克死你。”
我笑道:“我命硬。”
若要這麼說,我克死了一代王朝,克死了晏家,我才是喪門星。
我沒有養孩子的經驗,但耐著性子倒也讓他活了下來。
他也命硬,能在世間走一遭,和我成了兩個喪門星。
看見他得以存活,我倒覺得我有點意義。我憑靠兒時所學,又或是天賦使然,為人治些小病小痛。
念安長大後,常有數不清的問題。每逢詢問父母之事,我都會含糊其辭。
待他得知自己是棄嬰後,他也沒有哭。他隻是擰著葉子同我說,從來沒有得到的話,便無所謂了。
“我現在也很好。隻是……晏大夫,”念安問,“寧寧是什麼藥?”
我手一頓,虛虛回應了一聲,表示疑惑。
念安從一堆藥方中找出幾張紙,小臉上滿是疑惑:“晏大夫給自己的藥方上,總是寫著‘寧寧’二字,那是什麼藥?”
我把藥方拿回來,看見自己難受時留下的字跡,含糊道:“嗯,是我的藥。”
我把藥方擰成一團,像是念安擰葉子。
念安見我動作,繼續整理藥方,過了半晌,沒忍住,同我說:“晏大夫,每次你說很重要的事情的時候,都會含糊其辭,我早就知道了。”
“嗯?”
“所以,裝傻是沒有用的,寧寧一定是很貴重的藥,你用不起,對吧?”
我笑了笑:“對。”
實在是很貴重,我除卻夢中無處可尋,也無人可說,隻能祈求神佛,將心底的願景當做生活下去的動力。
我很想見她一麵。
哪怕隻有一麵。
這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執念。
直到青鸞啼陽那一日,曲陽城的百姓說,瑞鳥降世,必有大吉。失蹤的柳家郎君從浮刻山回來,城中到處都在發生喜事。
我沉寂已久的心猛烈跳動著,在一眾跪拜的人群中慌忙尋找,卻始終找不到她的身影。
會是她嗎?
她是回來找我的嗎?
可很快,我就認清了一件事:我已經輪回轉世,她要找,也應當是回到王城那片廢墟,不會來這裡找我。
這一世,她不知曉我在此處,怎麼可能會來這裡找我呢?
我站在祈拜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心灰意冷地回到醫鋪,卻發現翹角的屋簷上滾下來一隻灰撲撲的小鳥團子。
我手疾眼快地捧住它——
小鳥團子四仰八叉,鳥毛淩亂,但我仍舊能辨認出鳥羽花紋。
那是我曾在她動情時見過的尾羽,是她的羽毛,我不會忘記。
我的心再度猛跳起來,將她帶回醫鋪。
我感覺自己活了過來,連被小鳥團子咬都有意思。
神佛終於聽見了我的聲音。
-
可不知道為什麼,小鳥團子看起來總是氣鼓鼓的,還會流眼淚。
我為她清洗乾淨,她撲騰翅膀飛走了,並沒有瞧我一眼。
念安說,小鳥不親人。
我低低嗯了一聲,將盆中水倒掉,念安提醒我去換衣裳。
我沒有換。
等衣裳上的水都乾透了,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她不是回來找我的,她變成這副模樣,來到曲陽城,都是意外。
我以為自己鍛煉了兩世,能接受一切,可我接受不了。
當夜,我翻來覆去,沒有一點睡意。
我確認自己和上一世生得一模一樣。她沒有認出我嗎?她——把我忘記了嗎?
她說喜歡我,是假的嗎?
所以她才沒有回來,是嗎?
我的念頭一點點變得極端,直到天明時,我在鳳凰木上看見了她。
小鳥團子在風中鼓起羽毛,一點點梳理,啾啾得叫。
她回來了。
她留下來了。
那時,我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至少,我可以看見她。
-
我裝作沒發現她,在窗台上放了小碟子,裡麵裝上她愛吃的小麥,肉和水果。那是上一世她告訴我,她喜歡吃的食物。
她果真來吃。吃完就回到鳳凰木上,梳毛,梳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
但小小一團鳥,罵人卻很大聲,還會趁我不在時,把新買的彩紙全部咬爛,留下一堆鳥丫子痕跡。
我站在一旁看,念安問我為什麼傻笑。
“晏大夫,這都亂成一團了你還笑,是不是被小鳥氣瘋了?”
我還沒有瘋。
我喜歡看見她在我生活裡留下的痕跡,讓我覺得這一切不假。
但我也發覺,她變成這樣,的確是不對勁。念安說,是因為小鳥發情了。
我愣了愣。
我不知曉神鳥也會發情。
那該怎麼辦?
她也在忍受嗎?
那日,柳娘子來尋我,說起柳家郎君的病情,我見她哭泣,認真安撫了幾句。
小鳥團子忽然飛過來,砰砰敲窗,尾巴上的彩紙掉了幾條,啾得格外大聲。
她好像很不滿。
念安過來,大聲說她發情了,她一反常態,忽然忘記扇翅膀,掉下去了。
我心一緊,忙叫念安去尋,可是沒尋到。
她沒有回到鳳凰木上,她不見了。
翌日一早,念安在小碟子上發現她生下兩枚拇指大的蛋。
是沒受過精的白蛋。
她大約是羞憤不已,再度消失,可夜晚,我睡得不安穩時,卻在夢中窺見了她的身影。
她如魅影,與我交/纏,我在夢中含著她的唇瓣,喟歎賜予我的美夢,直到她將我咬疼了,我才猛然清醒過來。
——不是夢!
她雙眸迷離,香汗淋漓,喊我的名字。
我心尖發顫,幾乎不能呼吸。
她記起我了嗎?
她想我嗎?
像我想她那樣嗎?
——不,沒有。
她麵頰浮著不正常的潮紅,並無意識。
她隻是在渴求慰藉。
……
我不願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她交/合,試圖給她蓋上被子,讓她安睡,她把被子踢開,纏著我,埋怨,哭訴,撒嬌。
她喚我的名字,讓我看她。
我渾身戰栗,用殘存的理智為她紓解。
她絞著我,那樣難舍難分,我的意識在她的柔軟中沉沉浮浮,最後要了水,將她擦拭乾淨。
我沒有留下我的痕跡。
就當是一場夢,一夜迷情。
反正……
倘若她神誌清醒,定然會像白日那樣離我遠去。
可是知曉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回來時,她還在我的醫鋪裡。
我滿心期待她會和我說些什麼,她卻興高采烈地要我做她的哥哥。
我的心如墜冰窟,恨不得叫她看看,她昨夜纏著我的畫麵。
“都說送佛送到西,哥哥隻當好人做到底吧。”她含笑對我說,“日後,等我離開,定會記得好哥哥的恩情的。一路走來,有人幫了我,我都沒有忘記過他們的恩情。”
沒忘?
難道……每當她出現這種情況,都會有一個男人,安撫她嗎?
那些好哥哥會吻她嗎?會抱她嗎?
會碰她嗎?
我嫉妒得發瘋,拚儘全力鎮定著,直到她說隻有我才停息瘋狂的想法。
如果當哥哥,她是不是能停留地久一點?
她不是常人,隻當她的哥哥,也很不一樣。
可這個想法無法說服我自己。
白日裡,我和自己賭氣,也和她賭氣,離她遠遠的。
當然,我也害怕自己碰見她,失去了自己的理智。
畢竟和她在一起,我總是會違背我的想法。
她倒好,叫哥哥叫得風生水起,給我立一堆規矩,自己卻沒半分規矩,平日裡想著法子靠近我,勾我的手,摸我的臉,我一沉下臉,她反而叉著腰要生氣。
“晏哥哥討厭我嗎?”
怎麼會呢?
……我拿她沒辦法。
我那麼想她,無法無動於衷。
夜裡,我抱著她,幫她紓解,讓她快樂,覺得自己對她多少有些用處。
我喜歡她在我懷裡睡著的時刻。她睡得沉而安心,留有機會讓我幻想她是愛我的。
在天將明前,我會依依不舍地將她抱回她的床上,吻吻她的臉頰。
我以為我會知足,可是沒有。
人永遠不會知足,而是會在現有的基礎上不斷膨脹欲望。
我開始想要她回應我,想要她的駐足,不想要她離開我去救人——不論那個男人是誰!
表麵上的不在乎終於在日複一日中如冰裂紋,再也無法維持。我聽見她說起那個人的好,知曉自己永遠也沒能力做到,卻再也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勸說自己讓她離開,另尋所愛。
我要她在這裡。
我要她愛我。
我要她隻愛我。
不論她有多少個好哥哥,不論她愛著誰,她夜晚都在我的懷中,抵死纏綿。
她將我壓倒,氣呼呼地問我脖頸上的咬痕,我隻是問她,問她要不要和我試試。
她那麼生氣,給了我兩巴掌。
……也好,她給我的,我都受著。
隻是晚上,我忍不住在她耳邊控訴,希望她來愛我。
若她知道夜晚纏著的人是我呢?
會不會不一樣?
她會生氣嗎?
若氣到離開,也好。記住我的不齒,也好。
我的理智早已被壓縮到隻剩下一層薄紙,她的每個字,每個動作,每句歎息都可以刺破。
她享有刺痛我的權力,將我搓圓揉扁,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從未給其他任何人這樣的權力。可就算她將我紮得遍體鱗傷,她仍舊是神明給予我的恩賜,我的欲念,我生命之外的生命。
她讓我覺得,我真真切切地活著。
而我心中那些可恥的想法,隻需要她短短幾個字,便可以消除。
倘若允許,倘若她願意,她能不能將我揣在懷裡,擰成一團,切成片,弄得亂七八糟,將我帶走?
不——不能。
我們度過了幾天甜蜜的日子。
一日,念安告訴我,她已經離開。
我知曉她心中仍舊惦記著要去浮刻山救她的心上人,那個據說為她消耗兩百年等她明白,等她醒來的,可以在粉衣男麵前炫耀的男人。
我借馬馳往浮刻山,卻在中途暈了過去,在神明之力麵前,凡人無法比肩,但我懇求她回來,她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沒有高興太久,因為,她隻是回來和我告彆。
看蓮花燈的時候,她說沒有彆的男人,她長篇大論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她說我不是真正的晏長書,說在等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不願意留下任何心願。
而是希望抹去她在我心中的痕跡,就此消失。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如果我不是我,那麼我是誰?
如果她不是因為我而留下,那她通過我在看誰?
什麼輪回什麼回歸什麼亂七八糟的,為什麼她可以聽信其他人的言語,卻忽視我就站在她的麵前?
為什麼?
為什麼不願意留下一個願望,為什麼本不應該來找我,為什麼對我那麼狠心呢?
她沒有回答。
她沒有解開我的疑惑,她隻是走了,就像她不曾來過。
-
這一世,我沒有婚配。日子過得很平淡,救了不少人。
垂垂老矣時,念安已然成了家。
念安帶著兩個小女孩回醫鋪看我,說想把我接到新房子裡,安享晚年。
“晏大夫為何不用藥?”
他新開的藥,我沒有喝,他很生氣。
“晏大夫為何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缺了一味藥,治不好的,算了吧。”
我歎氣,“人已遲暮,不必浪費錢了。”
“您怎能這麼說……”
“我知曉的,我活不長了。”
這回,我和他誰都沒有說話,連兩個小娃娃也不說話了。
一想到要離開人世,我竟然一點也不難過。
平日裡,我總想著她也許會回來,就像成為小鳥團子忽然回到我身邊那樣,如果她心裡有我,一定會回來看我一眼。
我就這樣抱著一點希望活到現在,可是沒有。
一次都沒有。
所以,於我而言,連死亡都變成了一種希望。
也許下一世,便是她口中的來日。
她會來見我。
隻要我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