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番外(1 / 1)

殺死那個鬼王 巽星 6551 字 3個月前

出生於鐘鳴鼎食之家,再失去一切,應當是我的宿命。

以至於卍字戒發亮時,我以為自己有了不同的命運:但這是我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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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兒時,我在史冊中讀到我曾經的王朝,被冠以禽獸王朝之名。

我仿佛又看見了母親跪倒在佛像前的身影。

不管曾經有多少人為這個王朝付出過心力,都壓不過那個結果。

煙消雲散。

我忽然笑出了聲音。

從小跟著我的小廝阿風問我,郎君為何發笑?

我搖頭不語。

那尊佛像倒塌了,高家倒塌了,而如今,我又有了新的家。

我從來沒有想著要去王朝故地尋舊,過去的便是過去了,我不追尋已經死去的時間,但這並非意味著我對過去從無感情。

旁人會這麼認定。

晏家倒塌的時候,我沒有哭。

我站在眾人的棺木前,被指責冷血無情。

過去爬上來巴結晏家的門戶對我唾棄不已,隻有柳家人過來,給了我救命錢。

“晏兄,節哀。”柳家郎君拍著我的肩膀,低聲安撫,“去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晏兄,隻要尚有一名,便能在天地之間尋得一席之地。”

我低聲言謝。

哭是無用的。我實在太過熟悉這輪回,太知曉這種滋味,神佛看我,不過是人看狼追鹿。

僧人告訴我,你要忍受。

我虛心請教,如何忍受?

放下一切。接受一切。

於是,我試圖在天地之間接受一切,接受無聊,無意義,傷痛病苦,接受我自己。

但我仍舊禮佛。我心底還有願景。

一日,我在路邊看見有人要溺死一個孩子,孩子不過幾個月大,凍得哭都哭不出來,在繈褓中直哆嗦。

我阻止那人,那人卻說孩子是喪門星,誰碰誰倒黴。

我用言語改變不了那人的心意,便用錢買下他,為他取名念安。

“他會克死你。”

我笑道:“我命硬。”

若要這麼說,我克死了一代王朝,克死了晏家,我才是喪門星。

我沒有養孩子的經驗,但耐著性子倒也讓他活了下來。

他也命硬,能在世間走一遭,和我成了兩個喪門星。

看見他得以存活,我倒覺得我有點意義。我憑靠兒時所學,又或是天賦使然,為人治些小病小痛。

念安長大後,常有數不清的問題。每逢詢問父母之事,我都會含糊其辭。

待他得知自己是棄嬰後,他也沒有哭。他隻是擰著葉子同我說,從來沒有得到的話,便無所謂了。

“我現在也很好。隻是……晏大夫,”念安問,“寧寧是什麼藥?”

我手一頓,虛虛回應了一聲,表示疑惑。

念安從一堆藥方中找出幾張紙,小臉上滿是疑惑:“晏大夫給自己的藥方上,總是寫著‘寧寧’二字,那是什麼藥?”

我把藥方拿回來,看見自己難受時留下的字跡,含糊道:“嗯,是我的藥。”

我把藥方擰成一團,像是念安擰葉子。

念安見我動作,繼續整理藥方,過了半晌,沒忍住,同我說:“晏大夫,每次你說很重要的事情的時候,都會含糊其辭,我早就知道了。”

“嗯?”

“所以,裝傻是沒有用的,寧寧一定是很貴重的藥,你用不起,對吧?”

我笑了笑:“對。”

實在是很貴重,我除卻夢中無處可尋,也無人可說,隻能祈求神佛,將心底的願景當做生活下去的動力。

我很想見她一麵。

哪怕隻有一麵。

這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執念。

直到青鸞啼陽那一日,曲陽城的百姓說,瑞鳥降世,必有大吉。失蹤的柳家郎君從浮刻山回來,城中到處都在發生喜事。

我沉寂已久的心猛烈跳動著,在一眾跪拜的人群中慌忙尋找,卻始終找不到她的身影。

會是她嗎?

她是回來找我的嗎?

可很快,我就認清了一件事:我已經輪回轉世,她要找,也應當是回到王城那片廢墟,不會來這裡找我。

這一世,她不知曉我在此處,怎麼可能會來這裡找我呢?

我站在祈拜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心灰意冷地回到醫鋪,卻發現翹角的屋簷上滾下來一隻灰撲撲的小鳥團子。

我手疾眼快地捧住它——

小鳥團子四仰八叉,鳥毛淩亂,但我仍舊能辨認出鳥羽花紋。

那是我曾在她動情時見過的尾羽,是她的羽毛,我不會忘記。

我的心再度猛跳起來,將她帶回醫鋪。

我感覺自己活了過來,連被小鳥團子咬都有意思。

神佛終於聽見了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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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知道為什麼,小鳥團子看起來總是氣鼓鼓的,還會流眼淚。

我為她清洗乾淨,她撲騰翅膀飛走了,並沒有瞧我一眼。

念安說,小鳥不親人。

我低低嗯了一聲,將盆中水倒掉,念安提醒我去換衣裳。

我沒有換。

等衣裳上的水都乾透了,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她不是回來找我的,她變成這副模樣,來到曲陽城,都是意外。

我以為自己鍛煉了兩世,能接受一切,可我接受不了。

當夜,我翻來覆去,沒有一點睡意。

我確認自己和上一世生得一模一樣。她沒有認出我嗎?她——把我忘記了嗎?

她說喜歡我,是假的嗎?

所以她才沒有回來,是嗎?

我的念頭一點點變得極端,直到天明時,我在鳳凰木上看見了她。

小鳥團子在風中鼓起羽毛,一點點梳理,啾啾得叫。

她回來了。

她留下來了。

那時,我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至少,我可以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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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裝作沒發現她,在窗台上放了小碟子,裡麵裝上她愛吃的小麥,肉和水果。那是上一世她告訴我,她喜歡吃的食物。

她果真來吃。吃完就回到鳳凰木上,梳毛,梳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

但小小一團鳥,罵人卻很大聲,還會趁我不在時,把新買的彩紙全部咬爛,留下一堆鳥丫子痕跡。

我站在一旁看,念安問我為什麼傻笑。

“晏大夫,這都亂成一團了你還笑,是不是被小鳥氣瘋了?”

我還沒有瘋。

我喜歡看見她在我生活裡留下的痕跡,讓我覺得這一切不假。

但我也發覺,她變成這樣,的確是不對勁。念安說,是因為小鳥發情了。

我愣了愣。

我不知曉神鳥也會發情。

那該怎麼辦?

她也在忍受嗎?

那日,柳娘子來尋我,說起柳家郎君的病情,我見她哭泣,認真安撫了幾句。

小鳥團子忽然飛過來,砰砰敲窗,尾巴上的彩紙掉了幾條,啾得格外大聲。

她好像很不滿。

念安過來,大聲說她發情了,她一反常態,忽然忘記扇翅膀,掉下去了。

我心一緊,忙叫念安去尋,可是沒尋到。

她沒有回到鳳凰木上,她不見了。

翌日一早,念安在小碟子上發現她生下兩枚拇指大的蛋。

是沒受過精的白蛋。

她大約是羞憤不已,再度消失,可夜晚,我睡得不安穩時,卻在夢中窺見了她的身影。

她如魅影,與我交/纏,我在夢中含著她的唇瓣,喟歎賜予我的美夢,直到她將我咬疼了,我才猛然清醒過來。

——不是夢!

她雙眸迷離,香汗淋漓,喊我的名字。

我心尖發顫,幾乎不能呼吸。

她記起我了嗎?

她想我嗎?

像我想她那樣嗎?

——不,沒有。

她麵頰浮著不正常的潮紅,並無意識。

她隻是在渴求慰藉。

……

我不願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她交/合,試圖給她蓋上被子,讓她安睡,她把被子踢開,纏著我,埋怨,哭訴,撒嬌。

她喚我的名字,讓我看她。

我渾身戰栗,用殘存的理智為她紓解。

她絞著我,那樣難舍難分,我的意識在她的柔軟中沉沉浮浮,最後要了水,將她擦拭乾淨。

我沒有留下我的痕跡。

就當是一場夢,一夜迷情。

反正……

倘若她神誌清醒,定然會像白日那樣離我遠去。

可是知曉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回來時,她還在我的醫鋪裡。

我滿心期待她會和我說些什麼,她卻興高采烈地要我做她的哥哥。

我的心如墜冰窟,恨不得叫她看看,她昨夜纏著我的畫麵。

“都說送佛送到西,哥哥隻當好人做到底吧。”她含笑對我說,“日後,等我離開,定會記得好哥哥的恩情的。一路走來,有人幫了我,我都沒有忘記過他們的恩情。”

沒忘?

難道……每當她出現這種情況,都會有一個男人,安撫她嗎?

那些好哥哥會吻她嗎?會抱她嗎?

會碰她嗎?

我嫉妒得發瘋,拚儘全力鎮定著,直到她說隻有我才停息瘋狂的想法。

如果當哥哥,她是不是能停留地久一點?

她不是常人,隻當她的哥哥,也很不一樣。

可這個想法無法說服我自己。

白日裡,我和自己賭氣,也和她賭氣,離她遠遠的。

當然,我也害怕自己碰見她,失去了自己的理智。

畢竟和她在一起,我總是會違背我的想法。

她倒好,叫哥哥叫得風生水起,給我立一堆規矩,自己卻沒半分規矩,平日裡想著法子靠近我,勾我的手,摸我的臉,我一沉下臉,她反而叉著腰要生氣。

“晏哥哥討厭我嗎?”

怎麼會呢?

……我拿她沒辦法。

我那麼想她,無法無動於衷。

夜裡,我抱著她,幫她紓解,讓她快樂,覺得自己對她多少有些用處。

我喜歡她在我懷裡睡著的時刻。她睡得沉而安心,留有機會讓我幻想她是愛我的。

在天將明前,我會依依不舍地將她抱回她的床上,吻吻她的臉頰。

我以為我會知足,可是沒有。

人永遠不會知足,而是會在現有的基礎上不斷膨脹欲望。

我開始想要她回應我,想要她的駐足,不想要她離開我去救人——不論那個男人是誰!

表麵上的不在乎終於在日複一日中如冰裂紋,再也無法維持。我聽見她說起那個人的好,知曉自己永遠也沒能力做到,卻再也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勸說自己讓她離開,另尋所愛。

我要她在這裡。

我要她愛我。

我要她隻愛我。

不論她有多少個好哥哥,不論她愛著誰,她夜晚都在我的懷中,抵死纏綿。

她將我壓倒,氣呼呼地問我脖頸上的咬痕,我隻是問她,問她要不要和我試試。

她那麼生氣,給了我兩巴掌。

……也好,她給我的,我都受著。

隻是晚上,我忍不住在她耳邊控訴,希望她來愛我。

若她知道夜晚纏著的人是我呢?

會不會不一樣?

她會生氣嗎?

若氣到離開,也好。記住我的不齒,也好。

我的理智早已被壓縮到隻剩下一層薄紙,她的每個字,每個動作,每句歎息都可以刺破。

她享有刺痛我的權力,將我搓圓揉扁,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我從未給其他任何人這樣的權力。可就算她將我紮得遍體鱗傷,她仍舊是神明給予我的恩賜,我的欲念,我生命之外的生命。

她讓我覺得,我真真切切地活著。

而我心中那些可恥的想法,隻需要她短短幾個字,便可以消除。

倘若允許,倘若她願意,她能不能將我揣在懷裡,擰成一團,切成片,弄得亂七八糟,將我帶走?

不——不能。

我們度過了幾天甜蜜的日子。

一日,念安告訴我,她已經離開。

我知曉她心中仍舊惦記著要去浮刻山救她的心上人,那個據說為她消耗兩百年等她明白,等她醒來的,可以在粉衣男麵前炫耀的男人。

我借馬馳往浮刻山,卻在中途暈了過去,在神明之力麵前,凡人無法比肩,但我懇求她回來,她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沒有高興太久,因為,她隻是回來和我告彆。

看蓮花燈的時候,她說沒有彆的男人,她長篇大論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她說我不是真正的晏長書,說在等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她不願意留下任何心願。

而是希望抹去她在我心中的痕跡,就此消失。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如果我不是我,那麼我是誰?

如果她不是因為我而留下,那她通過我在看誰?

什麼輪回什麼回歸什麼亂七八糟的,為什麼她可以聽信其他人的言語,卻忽視我就站在她的麵前?

為什麼?

為什麼不願意留下一個願望,為什麼本不應該來找我,為什麼對我那麼狠心呢?

她沒有回答。

她沒有解開我的疑惑,她隻是走了,就像她不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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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我沒有婚配。日子過得很平淡,救了不少人。

垂垂老矣時,念安已然成了家。

念安帶著兩個小女孩回醫鋪看我,說想把我接到新房子裡,安享晚年。

“晏大夫為何不用藥?”

他新開的藥,我沒有喝,他很生氣。

“晏大夫為何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缺了一味藥,治不好的,算了吧。”

我歎氣,“人已遲暮,不必浪費錢了。”

“您怎能這麼說……”

“我知曉的,我活不長了。”

這回,我和他誰都沒有說話,連兩個小娃娃也不說話了。

一想到要離開人世,我竟然一點也不難過。

平日裡,我總想著她也許會回來,就像成為小鳥團子忽然回到我身邊那樣,如果她心裡有我,一定會回來看我一眼。

我就這樣抱著一點希望活到現在,可是沒有。

一次都沒有。

所以,於我而言,連死亡都變成了一種希望。

也許下一世,便是她口中的來日。

她會來見我。

隻要我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