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書是從一陣小鳥啾啾嚶嚶的叫聲中醒來的。
那會子,他臉上撲騰著香香的羽毛:應該是長尾羽,掃過來,掃過去,撥弄得他的麵頰癢癢的。
小鳥啾得一聲,鳥爪子在他胸膛上踩來踩去,大約是在照例梳毛。
然後一屁/股坐在了他身上。
小鳥羽毛隨著呼吸鼓起來,鬆下去,又鼓起來,一團身子暖乎乎的,像是他外置的心臟。
他假裝不知曉那是蒼寧,悄悄睜開眼,以為能看見一隻咕咕唧唧,橫行霸道的小鳥團子,誰知看見的是蒼寧兩隻探究的眼睛,一眨一眨,浮現出“看,被我抓住了”的微妙感。
“晏長書,你怎麼裝睡啊?”蒼寧趴在他身上,兩隻腿抬起來,在空中交疊,“我們已經回家了。”
他沒有答話,直直地看著她。
蒼寧眯著眼笑:
“晏長書,你真的很膽小。”
他窒了窒,像是被堵住的瓶口,呼吸不上來。
蒼寧從他身上輕盈地跳下來,說起那個爹是三品官,娘是縣主之女的粉衣騷包男。她說自己心情很差,給了粉衣騷包男的侍從一巴掌,粉衣騷包男更是兩巴掌,打得對方哭爹喊娘,再也不敢來醫鋪騷擾他。
蒼寧還說起紅契,退是不可能退了,她蒼寧花出去的錢,從沒有收回來的道理。還有這些個漂亮的家具,給醫鋪添彩,多好看,沒必要退回去,商鋪不高興,她也不高興。
蒼寧又說起柳娘子。柳娘子……柳娘子很好,但是他能不能不要喜歡柳娘子呀?
不要喜歡?
晏長書不太明白:“我何時喜歡她?”
蒼寧道:“就是等我走了後,先彆喜歡她。”
晏長書笑了笑,還是不明白:“你不是去浮刻山找他了嗎?你……見了他,不好嗎?你可以在我出診時去見他,然後回來,就和今日一樣,你隻需要騙我就可以做到。”
蒼寧愣道:“你讓我去找誰?”
晏長書喉間哽塞,沉麵道:“你要救的那個人。”
蒼寧這才發現,晏長書完全搞錯了。
“你以為我另有所愛?”
“不是嗎?”
“不是啊。我要救的是小花,她是個很漂亮的小娘子呀。”
他放在柔軟被褥上的指彎僵著,黑眸稍稍亮起來:“寧寧愛我?”
“自然喜歡你。”蒼寧疑惑道,“我怎麼覺得這段對話很耳熟?”
晏長書應當問過她,是不是愛他。
她也應該回答過了,她自然喜歡他。
後來……
哦,對了。
後來晏長書就發了瘋。
蒼寧瞧見晏長書的麵色愈加蒼白,不由轉移話題,說起夜裡要放蓮花燈來。
她推開門,念安說已經備好了飯,晏長書問道:“寧寧要走?”
蒼寧模棱兩可道:“晏哥哥,晚上一起去看蓮花燈嗎?”
晏長書點頭。
“那你起來吃飯,吃完飯,我們還能睡個午覺,多好。”
他有些愣怔,慢慢站起來。優越的身姿透露著一股子落寞的味道,直到用了午膳,蒼寧趴在他懷裡睡覺,也沒有變好。
他知道她要走。
她也明白她一定要走。
蒼寧的計劃裡,本就沒有打算來晏長書的第二世。
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蒼寧慢吞吞地翻了個身,被他攔腰摟在懷裡。
他的心跳得很快,低下頭似乎想要吻她,但卻停在了半空。她問他怎麼了,他隻是搖搖頭。
蒼寧能感覺到,他在克製,克製自己的親吻。
“對不起。”
他又開始道歉。
從上一世到這一世,蒼寧從來就搞不懂他道歉的緣由。
和她在一起是件很需要說對不起的事情嗎?
她想到要帶著這樣的疑惑分彆,心裡十分彆扭,直接問道:“晏長書,你在對不起什麼?”
他僵著身子,埋頭在她頸側。
“我……”
“我什麼?”蒼寧轉過身,捏住他的臉,強迫他看她,“快說。”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靜默了半天,待日光挪過窗欞,才彆開眼,勉力笑道:“……是我不好。”
蒼寧:“什麼?”
“是我不好。我不該懷疑你,也不該占有你,”他道,“你應當去尋更好的。”
蒼寧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不由惱起來:“你的意思是,我現在的選擇是錯誤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晏長書,那你是什麼意思?”
他把賴以生存的氧氣卡在身體裡,幾乎不能呼吸。
好半天,他才啞著聲音,艱難道:“……是我配不上你。”
他抬眸,唇色發白:“是我的錯。我太貪心。倘若我能控製自己,沒有為一己之私,你也許能另尋良人,走的時候也—— ”
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眨了眨眼,始終說不出口。手僵的,腦袋僵著,連神情也僵著,包括那抹低沉的笑。
蒼寧道:“晏長書,你又發什麼瘋?”
“我沒有發瘋。”他仍舊笑著,這回調整了下,如春風般溫柔,“寧寧……”
他笑得像個假人。
蒼寧惱得生氣。
“寧寧,”他又喚了她一聲,掙紮著,問出來,“……你會記得我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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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寧根本沒有回答他對還是不對。
她心裡想了許多許多,可是到了嘴邊,隻有生氣的話語。她罵他不知好歹,氣得踹了他三腳,想起淨天說彆以為晏長書給她鋪路就值得信任。
晏長書居然還建議她去找其他男人!
心口不一,連聲謊言,說得就是他晏長書!
“你叫我去找彆人,是不喜歡我?”
晏長書搖頭:“我喜歡你,寧寧,隻喜歡你。”
她看不懂晏長書。
她氣得又踹了一腳。
夜裡二人仍約著去看蓮花燈,有垂髫小兒放煙火,星如雨般。暗色的河流嘩嘩響著,一盞盞蓮花燈恰如銀河中的星子,緩慢閃爍。
蒼寧等他買了兩盞蓮花燈,自己往上寫字。
她不願意和他說話,先寫了晏長書幾個字,賭氣劃掉,沾了滿滿的墨汁,因為不好看了,就丟在他懷裡,拿一個新的,點上燈。
小小的燭火在蒼寧手中顫動,她將蓮花燈放入河水中,晏長書提醒她:“沒寫願望。”
“不想寫。”
晏長書又買了兩個新的,蒼寧自己不寫,要讓晏長書寫,看看他會寫些什麼。
蒼寧還以為晏長書會寫讓她留下之類的話,再不濟,也是拯救蒼生之類的話,誰知,他隻是畫了一隻小鳥團子。
一副咋咋呼呼,精神飽滿,正飛在空中罵人的模樣。
因為小鳥團子過於眼熟,蒼寧忍不住笑出聲,瞪他一眼。
“你畫的什麼。”
“之前救助的小鳥,”柔和的燭光閃爍,照映出他淺淺的笑,“很早之前撿到了她,那時候羽毛都斷了,灰撲撲的,可是很有精神,一直在我手上蹦躂,我就隻能看著她了。”
什麼?
蒼寧情不自禁追問:“然後……呢?”
“現在好了,大約在哪裡玩兒吧。”他把手裡的蓮花燈放入河中,隨著眾人的心願一齊流向遠方。
“小鳥總是要歇歇腳,也總是要飛的。經過了一段枝頭,就會前往下一段枝頭。”
晏長書把手中另一盞蓮花燈遞給蒼寧,“寧寧,給你。”
蓮花燈沒點燃,是專門給她準備的。她可以點亮它。
水光和燭光交織成金,蒼寧在柳樹下,靜靜地看著他。
風聲,人的笑聲,周圍的嘈雜聲。
所有的聲音都這麼大,可晏長書還是在一瞬間屏蔽了四周所有的聲響,準確地抓住了她的話。
“晏長書,我要走了。”
晏長書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時間仿佛靜止了。
蒼寧抿唇,把心裡想了好幾天的話全部說出來。
她想著,不管晏長書能不能聽懂,不管晏長書能不能領會,反正他現在是一個凡人——正如他自己說的,他是“一段枝頭”。
等她把所有情緒和對晏長書想說的話,全都說完之後,她就會像消除柳家郎君的記憶一樣,消除晏長書的記憶。
如此一來,事情就不會因為她的忽然而至,產生任何不該有的變動。
蒼寧深吸一口氣道:
“我不是凡人,我就是你帶回家的小鳥啊。晏長書,上次你是不是看見我和小狐狸說話了?我告訴你,我可是神鳥,能得到我的喜歡,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你怎麼能說出叫我另尋良人的話來?我若是不喜歡你,何必來尋你,你真是可惡至極!”
晏長書靜靜聽她說:
“你真是個混蛋!——你這條混蛋死蛇,與我在卍象圖中卿卿我我,轉頭就拋下一堆疑惑投胎轉世,我已經尋了你兩世了,第一世算有我幾分錯,但我絕不是忘了回來,而是天上天下的時辰對不上。我回凡間時,你已經死了。我這才知道,我本不該來找你的,本不應當,這一世隻是意外。 ”
她的話讓他疑惑,更讓他臉色差極:“隻是意外?寧寧,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是我太想找到你了,我太想弄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你總是擔心我不喜歡你,可是你知道事實是什麼嗎?你,晏長書,我從認識你到現在,從來不知曉你究竟是什麼身份,是什人,到底經曆了什麼,我對你一無所知,就這樣莫名其妙對你產生了好感,哈——也許還要怪你長得太對我胃口吧——所有人都說晏長書根本不會喜歡我,你聽明白怎麼一回事了嗎?”
晏長書抿唇,黑眸透著幾分光。
“晏長書,從來都不是你在等我。你在卍象圖裡等著我恢複,等著我醒來,我在凡塵裡等著你回到西天,回到真正的你身上。我們等來等去,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有時候,我覺得和你一直待在人世也很快樂,快樂到我不想離開,但是更多時候,我都想知曉,真正的晏長書到底是什麼樣呢?”
他抿唇:“那我……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我?”
“我不知道。”蒼寧撫過他的眉眼和麵頰,說道,“我也想知曉,眾人口中的你,和現在的你,到底什麼哪個是你。”
他被巨大的信息量淹沒,黑眸流露出幾分偏執和晦暗,沉聲道:“我就在你麵前,為何……要聽旁人的?難道我們之間一切都是假的?”
“不假。”蒼寧道,“真的不能再真了。不過,小狐狸說過,愛也許是靠記憶維持的。晏長書,等你有了全部的記憶,你還會這麼說麼?”
他不語。
燦燦光河中,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不讓淩亂的思緒在外伸出千百隻手抓住她,傷害她。
他多想將她留下。
用無情的繩索,凶狠的性/愛,甜膩膩的親吻,卑劣的自殘。
若是能將她的羽毛拔下來,讓她再也不能飛行,如同遇見她時,斷了羽毛,隻能灰撲撲地躺在他的手掌心,哪裡都不能去,便能留在他的身邊。
若是能砍斷她的雙腿,叫她無法移動,他就能當一個好好大夫,永遠為她療傷解痛。
她會記得他一輩子。
永遠永遠。
可是在蒼寧落下最後一吻時,晏長書什麼都沒有做。
他隻是接受了她的親吻,和她唇中送入的術法。
他眼尾發紅,黑眸中淌著流光,所有思緒都黏在他自己身上,叫他成為無人理會的小醜。
四片唇瓣難舍難分,勾連出一段曖昧的,飄落於空中的銀絲。
“寧寧……就算,就算我不是真正的他……”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在哀求她。
她隻是笑了笑,繼續捏訣兒。
“晏長書,暫時忘記這一切吧。我會在來日等你的,你要好好活著,不許做壞事,也不許乾傻事,知道嗎?”
河邊的蓮花燈仍舊向前,霎時間,對岸放起了巨大的煙火,如花如星。
一明一暗間,晏長書身旁已然沒有了人影。
他手裡的蓮花燈是暗著的,沒點燃。
他要說出口的話,也沒來得及說。
胸膛處,卍字扳指發著燙。
但始終不及心跳帶來的滾燙。
沿街對岸,所有人都在仰望轉瞬而逝的煙花,唯有他將未燃燭火的蓮花燈,送入了不停息的河水中。
他看向水流的方向。
“……沒用呢,怎麼辦?”
和第一世輪回一樣,他沒有忘記。
晏長書笑了笑,歎出刀割般擠出的氣息。
她在等真正的他麼?什麼是真正的他?難道他算不得真?難道聽憑彆人說了幾句,他就是假?
她說的來日,又是多久?
下一世嗎?下一世嗎?下一世?下一世他必定要將她抓在手心,叫她……
晏長書冷笑。
她說過來尋他隻是意外。
如果他有下一世。
她還會要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