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山萬重,金殿玉宇。
西王母痛斥蒼寧醉心頑劣,不得仙家之妙,乃榔槺蠢物,罰她跪在高殿之上。
蒼寧垂頭跪著,脊背挺得筆直,林芝過來給他添了個軟枕,放在膝蓋下。
不抬頭倒還好,任誰都覺得她錚錚烈骨似的,定是一派倔強。誰知林芝剛放好軟枕,就瞧見她眼淚劈裡啪啦往下落,下暴雨一樣。
蒼寧哭成這樣,還是因為兒時把仙女采來的蟠桃摔了個稀巴爛,被西王母罰跪才有的光景。
林芝歎道:“大人當真如此愛慕尊者?”
蒼寧勾著腦袋,眼淚汪汪,胡亂擦了把眼淚哼道:“誰愛慕他了,我,我就是想不通,怎麼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誰說大人是錯的?大人在鬼界待了這些年,在鎮魂塔待了這些年,身上受的委屈,娘娘都看在眼裡。”林芝道,“娘娘隻是擔心,大人這條路走的辛苦。若大人真要去闖,那縱使是娘娘,也攔不住。”
蒼寧抱住林芝的腰身,眼淚還掛在鴉睫上,一顫顫的,叫人憐愛。她說道:“好姐姐,天帝此回,當真要殺我嗎?”
“萬不可放心,卸下防備。”
“可我答應了要回去,切不能做無情無義之人。”
林芝無言:“回哪兒去?”
蒼寧掰著手指頭:“一路過來,答應了給貔大虎五十金,答應了給一叫綺憐的鬼魂好生轉世,答應了晏長書要回去找他。我不想言而無信。”
林芝:“說來說去,大人還是想去到長書尊者身邊。”
蒼寧嘟囔道:“他生得好看,我尋些快樂事,和從前一樣罷了,哪有什麼特彆。”
“真是樂子事兒麼?不是報恩麼?這次也是隨著大人的性子,想到哪說到哪?”
“反正——我是施恩圖報的,一恩報一恩,一愛還一愛,我是這樣的,如果不能立刻滿足,我會覺得浪費了彆人的好意。這都是相互的,又不是我一個人瞎想的。”
“你也說了,你偏要,旁的有些人,也偏不要一報還一報呢。”林芝捂唇:“怪道娘娘說大人年紀小,憑著一腔意氣用事,榔槺蠢物。”
“現在連林芝姐姐也打趣了,罵我,不愛我了。”蒼寧用林芝的衣裳擦眼淚,“算了,我乾脆不活了,不活了。”
林芝撫摸她的頭:“三危山乃大人的家,大人何需向娘娘證明什麼?娘娘於大人亦師亦母,若用不著向娘娘證明什麼,就更不必向旁人證明什麼了。大人無需較勁,若能承受得住結果,隻需一往無前便是了。”
蒼寧吸吸鼻子。
“還在哭?”
蒼寧點點頭,又搖搖頭:“平日裡一顆眼淚都不會掉,不知怎麼回到三危山來,和你們說了幾句話,就要哭。我忍不住。”
不僅忍不住,還和兒時一樣,要撒起嬌來。
末了,她悄悄問道:“姐姐,我娘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萬裡挑一的溫柔美人,心軟的好人,讓我歎惋的可憐人。”
“我真的和我娘親一樣麼?”
林芝食指點她額頭:“大人是萬裡挑一的硬氣美人,懵懂的好人。命好,二百年換萬年修為,不過是多了點好奇心。倘若大人真要去撞牆,撞了才知道是南牆呢。大人,最重要的是要看清自己的心呀。”
林芝蹲下來,捧住她的臉,說道:“三危山一直在。管他什麼天帝不天帝的,管他什麼晏長書不晏長書的,管他命運如何,天道如何,大人若撞累了,就回來挨頓罵,哭一場,時間久了,湊合著也就好了。”
蒼寧失笑:“好,都聽姐姐的。”
西王母對蒼寧到底心軟。
蒼寧跪了一日一夜,終於同意放她回人間。
走之前,西王母向她再三確認,這是否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一言不發,隻是點頭。
貔大虎領了五十金,又塞給她一枚草葉,蒼寧搖頭,說自己應當琢磨琢磨晏長書那卍字術法,輕易可以扭轉時空,用不著再花五十金。
貔大虎還是塞給了她:“多條退路就是路。再說了,你根本不會用。”
“好你個——你敢瞧不起我!”蒼寧怒氣噌得上來,一下子生龍活虎,提著刀就要砍貔貅,貔大虎一個跳過來,一個跳過去,比人間過年劈裡啪啦舞獅子還熱鬨。
蒼寧怒眸相向:真不知娘娘怎麼請了這麼個貪財活寶。
蒼寧在神界不過少少幾日,人間卻已然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對於神明而言,凡人數十年,竟也像南柯一夢。
夕曛將儘,天際暈開一層層淡紫色,大雁飛過。
曾經綺憐的宮殿所在處,雜草叢生,偌大的王城,斷壁殘垣。
高珣的王朝,竟然已是前朝舊事。
蒼寧走在青石板路上,心提緊著。大紅宮牆內,白色吊紙懸掛在岣嶁老樹上,飄飄搖搖。
待轉過一個彎,就是清淨寺了。
蒼寧下意識跑起來。她還記得清淨寺乾乾淨淨的模樣,她推開歪歪斜斜的門,所見之物卻令她觸目驚心。
太陽落下去,昏暝四野。佛殿被燒得不成模樣,莊嚴的佛像斷了半身,看不見俯睨眾生的慈悲目光,刀劍刺穿了神佛的眼睛,留下了一個漆黑的空洞。
黃昏中的灰塵遊動著,蒼寧再推開廂房的門,物是人非。
她慢慢走出房門,看著被落下的一切,心有戚戚然。
忽而,一個聲音叫住了她。她回頭一看,是爛在祭祀台上的綺憐。她的屍身潰爛不堪,蟲蟻穿過,魄體卻仍舊青春貌美,一如昨日。
但她看上去有點疲憊。
吊紙隨晚風簌簌作響,綺憐蹲在自己的屍身旁邊,撐著腮,眼中浮動著晶瑩的光。
她自上而下望著她:“你真的回來了啊。”
蒼寧眨了眨眼,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神仙,原來你叫蒼寧。”
“綺憐……”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有一種喪失了所有力氣,最後無可奈何的平靜,“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怎麼就回來了?”
蒼寧給綺憐施過術法,好叫她不被當做孤魂野鬼抓走,現如今,因蒼寧之前的離開,她便無法被無常帶入地府,隻能在這裡遊蕩。
不待蒼寧說話,綺憐又歎了口氣,盯著自己屍身上的蛆蟲,說道:“神仙,我們的交易還在嗎?”
“當然在,我回來是為了完成我的約定。你——”
“這麼多年,我還以為神佛都聽不見呢,”她神經質地笑了一聲,“神仙,我不想做人了,行不行?你讓我進畜生道吧。”
蒼寧蹙眉,極為不解:“為何?多少妖魔都想修煉成人,你此生辛苦,下一世定會平安無虞的。”
綺憐扒拉著自己的脊骨,指給她看:“神仙你看,這就是人。”她指著翻動的蟲蟻,說道,“這是蟲。我不想做人,也不想做蟲。我都盤算好了,下輩子,我當一隻小狸奴,最好是養在幸福人家裡的三花小狸奴,不用想事,也活不了太久,這樣也遇不到什麼事,重點是,我會一輩子高高興興,受人疼愛,犯不著證明自己有什麼價值。”
“你覺得這比當人好?”
“你是神,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然不知道。宮裡的娘娘每日記掛著禦貓,有些看的比自己命還重,最後它們死的時候,比我要受關注過了。為什麼小狸奴生來就受人疼愛?我就不行?”
綺憐掰著手指頭:“後來我想通了,我命不好。以前想的,也都錯了。什麼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以後會有錢的,肯定會快樂的,不再用伺候男人的……這些想法,全都錯了。從來沒有實現過,一個都沒有。
我爹死了,我弟死了,我的郎君死了,我娘為了不還債,不給我帶來負擔,也死了,我一個人,日子根本沒有好起來。
但假如我從來都不是人,這些問題都不存在。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想想。就算狸奴死了,狸奴也不會想這些吧。所以,請神仙讓我輪回進入畜生道,當一隻人見人愛的小狸奴。”
綺憐說得誠懇,蒼寧幾乎沒辦法率先說出一個“不”字。
從來都是修煉化人,何曾聽過人自願放棄屬於人的權利。
“這是你的選擇?”
“如果神佛真的能聽見我的願望,如果我和神仙的約定屬實……”
蒼寧轉身。
蒼寧作為鬼王的職責雖然已經被天帝卸下,但有些術法,怎麼都不可能忘記。她伸手,蒸騰的法力織就一副幸福的畫麵,那是綺憐的下一世。
“你會過得很幸福的。”
綺憐搖頭:“隻是一段幸福時光而已。凡人有幸福,就有痛苦。”
“有了,不足夠嗎?你要的不正是如此嗎?”
“如果把這生當做修行,我受過的苦足夠讓我下一世當一隻幸運的狸奴,那我短短十幾年的貓生中,就隻有幸福,沒有任何一段痛苦。這是我想要的,這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率先放棄一切,包括做人的權利。”
綺憐漆黑的眼珠盯著她,道:“神仙,求您了。求求您。”
夜安靜下來,沒有一絲聲音。
蒼寧解開之前綺憐身上的術法,施下另外的術法,確保能夠實現綺憐的願望。
在白色的乾淨的溫和的火焰中,綺憐漸漸消失,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
她看著蒼寧說:“神仙,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人。”
蒼寧眉頭微動:“什麼人?”
“陛下死後,國師成為了新的陛下,他下令重修廟宇,每日焚香沐浴,誠信祈禱。他在尋一個人,叫做蒼寧,可是沒有人見過她,也沒有任何一個神明喚這個名字。
“直到叛軍的一場大火,從清淨寺燒起來,蔓延到整個王城,陛下推著輪椅在殿中大聲哭喊他看見了神明。”
“根本沒有神明呢,蒼寧。就算是陛下,也得不到青睞。他瘋了。”綺憐笑了笑,“叛軍進去的時候,隻看見了被燒毀的佛像,還有一具焦黑的人骨。”
蒼寧心一顫。
綺憐指著蒼寧站著的地方:“喏,就在那兒。後來,他的屍身被扔去喂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