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寧把卍字戒從高珣身上扒了下來,變了個假的放在原處。
她把戒指拿在手裡看,確認這枚戒指的確是印象中那一枚。
晏長書沐浴後,坐在桌前看書,臉龐上的傷疤已經痊愈,光滑無暇。
燭光昏黃,影影綽綽。
蒼寧把他的書挪開,坐在桌上,麵對他。
她讓他伸手。
他的掌紋似乎和從前一樣。她摸著他手心粗糙的線條,問道:
“聽說你算出了高珣的死期?”
“……”
“我曾聽聞,高珣是神人轉世,這種人恐怕很難短命吧。”
晏長書勾起一抹冷笑。
蒼寧握住他的手指,將那枚戒指戴在他拇指上。
“所以,那些曾經都是屬於你的?”
他看著那枚戒指,停了半晌,一動不動,很久之後,才緩緩張口:“你從哪裡弄來的?”
“高珣那兒。我有個朋友……哎,你知道的。”
她問,“你能算出自己的死期嗎?是不是比高珣活得久,他才這麼生氣?”
他搖頭。
“我不關心那些。”
“哪有人連死都不關心的。就連神明也會關心死亡的。你這種人……確實……”蒼寧想了想,“確實一般下一世還會去做人的。”
晏長書笑了笑。
蒼寧問:“你不想做人?”
“做人有什麼好?”
“確實沒什麼好。既脆弱,又短命,想的又很多,”她掰手指頭,“但是人類的情感很有意思,有時候很膽小,有時候又很勇敢,有時候壞透了,有時候又很善良,這些情感會同時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不好不壞,像天空都擁有太陽和月亮。”
蒼寧興致很高,再道:“有些神是獸類,你知道嗎?他們並不具備人的情感,要通過學習體驗才能掌握情感。如果聰明的話,很快就會知道,不聰明的話,就會輪回很多世。所以人類是很難揣測和模仿的動物,我敢說,要是能做一個普世意義上的好人,就能當好一個神明。”
“這樣說來,神和獸便行走在人世。”
“嗯哼,大家都會覺得人間比較有意思吧。”
“下一世你想成為人嗎?”
“倒不會這麼想。”
晏長書淡笑道:“你的語氣,像是沒把自己當成世人。”
“有嗎?”
她立馬否認。
晏長書的手指撫過她的掌心,蒼寧從桌上跳下來道:“你在房裡待得太久了,都忘記外麵什麼樣子了吧。我也覺得被關著會對生活逐漸喪失興趣。天氣熱起來了,要不要出門逛逛? ”
“你之前也被關著?”
“嗯。我之前,住在一個黑乎乎的地方,我不想住在那裡,所以逃出來了,但是又被人關在塔裡。好不容易出來,就遇見你了。”
“可我並不是遇見你的。”
“啊?”
“於我而言,你是從天而降的。”晏長書淡道,“有時我會懷疑是我的幻覺。”
“你擔心這個啊。”蒼寧道,“說明你很喜歡我嘛,晏長書。”
她看上去有點小得意,他嘴唇翕動,閉上嘴。
他料想到她不是普通女子。
大膽,無視一般世俗的規則,想做就做。
他像她的寵物。
她晚上來放食的時候,順毛摸一摸,時不時使些小性子,看他對她的反應。
她似乎格外喜歡聽他流連床榻克製的聲音。
兩段身軀緊緊纏繞,像清淨寺裡一段局部的,濕潤而粘稠的雨。
他從小受良好而嚴苛的教誨,從來不知道縱情聲色這樣令人沉醉。
她很熟練,應當不是初次。
可沒關係。
他覺得沒什麼不好。
他是個廢人,沒資格覺得不好。
至於她說的那些神啊鬼啊仙啊妖啊,他自然可以當成誌怪故事。
當蒼寧從對佛理感興趣,到對算命有研究,再托詞說她是了不起的江湖女俠客,可以使用厲害的輕功的時候,他便裝作毫無察覺。
能看見她的喜怒哀樂,是件很不錯的事。
他默默把卍字戒收在懷裡,戴上她遞過來的麵具。
是儺麵。張牙舞爪的窮奇,被蒼寧評價為很討厭的獸類。
“有些獸貪財,有些獸心善,有些獸愛美,這隻獸純純壞獸。”蒼寧說出最惡劣的評價,“翅膀上的毛最醜。”
“如果你是獸,會是什麼獸?”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叩住儺麵的指尖發白。
“我當然是最漂亮的鳥。”
“那我呢?”
“你啊……”
“嗯,我呢?”
蒼寧猶疑起來:“你不是。”
“哦。”
晏長書把儺麵戴上,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數年幽居生活,晏長書幾乎對外界一無所知。
時間在他身上塵封已久,本沒有太大的差彆。
夜坊中人聲鼎沸,張燈結彩,儺戲正在上演。
燈火闌珊處,親朋好友,皆結伴同行。
蒼寧買了香噴噴的餅餌,要他嘗嘗,又去買米糖,軟糯黏口,格外香甜。
一路玩一路看,蒼寧忽然在儺戲眾獸中看見一隻格格不入的貔貅,大搖大擺,甩動著如雲的尾鬃。
她把手裡吃食全都遞給晏長書,要他照看,脫手離去。
不待貔貅高高興興甩尾巴,她把貔貅本貅一把抓到暗巷裡,狠狠地敲他的腦袋。
“不可以打貔貅的頭!會失去錢財!”
“這麼久了,你還知道回來?莫不是在神界吃上了金子宴?”
“哪裡的事,我去王宮找過你了,但是那裡怨氣太重了,本大爺聞了想吐。這裡稍微自在點,還能跳舞。”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圓而大的眼睛指著嘴巴,“蒼寧,我這嘴出毛病了,不吃點說不出話啊,哎喲哎喲,好疼,要吃金子……”
蒼寧沒好氣地丟出一塊金子,貔大虎高高興興地啃乾淨,捧著肚子道:“好吃好吃,還是熟悉的味道最好。”
蒼寧踹他一腳:“快點說!”
據貔大虎所說,司命星君醒來後,已經如實招待,被送進了神機庭裡。天帝大怒,在神機庭召會,勢必要捉拿她。
“恭喜你,真的成通緝犯了。天帝會派人來捉你的。”貔大虎哼哧哼哧,“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這麼重要?”
“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好孩子忽然變壞孩子了唄,天帝跟我爹似的,非得管著我。有毛病。”
“他沒毛。毛沒有病。”
“……”
“本大爺沒爹。”
“誰管你有沒有爹,你炫耀什麼?”蒼寧上下掃視一圈,“你洗澡了?”
“沒有啊。本大爺很乾淨的。”
“沒洗就洗一洗,感覺你有毛病。”
貔大虎撇嘴。
正待二人吵得不可開交,狹小的巷口推進一個人影。
蒼寧轉頭一看,晏長書捧著吃食,往他們這邊看。
還不等蒼寧反應過來,貔大虎先鳥一步,熱情開朗道:
“誒喲,這不是晏長書嘛,都長這麼大啦,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蒼寧再一轉頭,貔大虎已然化作人形,端的是翩翩美男,風流倜儻。貔大虎把臉掩在這扇後,低頭湊近蒼寧,悄聲問道:“他怎麼不說話?怎麼坐輪椅了?你把人打殘了?”
蒼寧:“……不會說話就閉嘴,我是這種人嗎?
貔大虎桃花眼顧盼深情,蒼寧的眼神在他和晏長書之前移動,莫名覺得有點怪。
她看見貔大虎頭發後夾著一枚草葉,正好順手拿過來。貔大虎抿唇搖扇,大方道:“我送貨的,給大人送貨,換點金子吃——”
蒼寧一肘捅在貔大虎腹部,貔大虎目眥儘裂,差點露出一顆貔貅頭。
“老熟人。”蒼寧眯眸道,“他路過,我們打個招呼。”
貔大虎陪笑:“對對,家母托我送點東西。”
蒼寧不敢置信地回頭看他。
貔大虎拱她一下:“家裡都備好了,那位叮囑我說,若你願意,便回家。”
他倆互相使眼色,看上去熟絡非常。
晏長書摘下儺麵,神色淺淡,似笑非笑道:“不知蒼寧是哪州人。”
“她不住在舟上,住山上。她又不會遊泳。”
“哦。”晏長書的手指發白,“你與她……”
貔大虎笑眯眯地把手擱在蒼寧肩膀上,說道:“老熟人嘛,你小時候我抱過,她小時候我也抱過,大家都是熟人。”
晏長書靜看他半晌:“你抱錯人了。”
貔大虎看看蒼寧,又看看晏長書:“啊?”
晏長書眼中光寒冷,聲色陰柔:
“不知閣下,可否把蒼寧,還給在下。”
-
貔大虎拿著一大盒金子,歡天喜地地走了。
吃食涼了。
人群散了。
從喧鬨處回到清淨寺,更覺寒涼。
晏長書偏愛沐浴,喜歡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蒼寧作為青鸞鳥,也很喜歡這個步驟。
她邁入浴桶,雪白的褻衣幾近透明得勾勒出勻稱的線條,頭發飄在水麵上,緊緊貼在脖頸上。
晏長書蒼白的手背浮著淡青的血管,拿起篦子,給她梳頭發。
從頭梳到尾,一次,兩次。
次次梳到尾,最後,晏長書在她眯著眼睛想睡覺的時候,放下篦子,說道:“蒼寧,你想回家嗎?”
“回什麼家,我爹媽都死了。”
“方才那位郎君……是位貴人,想來和他一起,能逍遙些。”
蒼寧一聽,笑出聲來。
貔大虎變作人形,的確是人模人樣,若說貴氣,吞金貔貅,那也算的是貴氣。
“你覺得我和他能一塊兒?他都多老了。”根據貔大虎的反應來看,他沒準兒和她爹媽一般大。
“多大算老。”
“你多大?”
“二十九。”
“你還小呢,正是闖的年紀。”
晏長書:“……以普通人來看,這個歲數不算小了。蒼寧,你大約不明白,人會變老的。”
“我明白啊,我當然知道。”
晏長書含笑,撩開她的頭發:“有一天,我會變得虛弱、佝僂,皮膚變得皺皺巴巴,散發出一種腐朽的味道。到那時,你不會喜歡的。其實現在也是,你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
蒼寧努力想,想起了神明裡的老爺爺,各個都很精神。尤其是保生大帝,每天樂嗬嗬的。
她道:“你要趕我走,是因為你不喜歡我?你不喜歡我,剛剛看見我和另一個男人站在一起,為什麼要生氣?”
他的眼神幽深。
“你真的這麼想嗎?如果不是的話,就彆再說了。”蒼寧生起氣來,“晏長書,我忘記說,人有一個很壞的地方,就是喜歡說謊。而且有、些、人,明明無法打誑語,卻高明得不得了,說出來的字字是謊言,卻讓人捉不到把柄,好像根本沒說謊,都打上真心話的符號,讓人摸不著頭腦,實在是可惡至極。”
她見晏長書沒反應,扭頭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他垂眸,攬住她的腰身,喃喃道:“蒼寧,你有沒有聽說過南柯一夢?”
蒼寧搖頭:“我們沒有在做夢。”
要是還在做夢,她會很崩潰的。
她低頭,見他神情幽幽,又不說話,失去了幾分耐心,作勢要往浴桶外走:“好,你不說話我便走了。不理你。”
蒼寧長腿一伸,內側的水淅淅瀝瀝,從晏長書如弓眉骨緩緩流到臉頰,落到唇瓣邊。
隱入縫隙。
她一段腰身如羊脂玉般柔膩,他情難自禁,撩開她腰側的長發,眼眸中氤氳著幽深的欲望。
晏長書再度拉住她的腰身,一寸寸拉近,死死扣在懷中,抬手控住她的後頸,半吻半流連,一路吻到她的心口處。
她衣襟半落,粉麵玉膚,被水暖得額際滲出一層薄汗,不似俗世脂粉,而恍若仙人一般。
他將她的雙手反扣在腰後,讓她揚起上半身,臉龐貼在她的腰側。
他啞聲道:
“你說對了,我看你和他站在一起,神仙眷侶,那麼般配。我氣極了,嫉妒極了。”
蒼寧微微地喘。
“我根本沒有這麼大度。”他自嘲地笑,“什麼勸你離開,什麼不要浪費時間,都是我受教後要有的君子做法。蒼寧,我有個很卑劣的想法。你想知道是什麼嗎?”
蒼寧眸光一閃
他靠近她: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對不起。”
話音剛落,他用力掰開她,鼻尖頂在盈盈花央。
海棠滴著露,每一片皺褶都被洶湧展開。
唇舌是滾燙的,水也是滾燙的……蒼寧在浮沉之間,想起了幻夢中那杯茶裡的眼神。
克製下充滿激情的侵略性。
神思都舔舐成碎片。
“晏長書……”她烏雲發尾掃在浴桶側,海棠醉日,聲線顫抖。
一點一點。
一寸一寸。
他咬著她的脖頸,慣留下吻痕的那一塊,將她往下按。
他的眼眸幽黑,嘗到了卑劣做法裡無可抑製的快悅。
她吃了下去。
完全的,不留一絲痕跡。
他想要將她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