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寧被她天真爛漫的激動惹笑了。
“那你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
“自然是活著。”
“誰救了你,你如何能活呢?”
小花細細一想:“自然是……卍。是這術法救了我。就是這樣。我現在……我現在也是活著的,我可以聞見花草樹木的氣味。”
說到最後,小花更堅定了。“疑惑不能解釋我,”她告訴蒼寧,“如果我是一顆種子,有很多人會說,不知道我是什麼花,可是我不是種子,蒼寧,我已經是一朵花了,我長著眼睛,卻看不清自己是什麼花,多奇怪。”
說到最後,小花無可奈何地歎氣:“蒼寧,這是個亂七八糟的世界,很多事情都說不通。我在亂七八糟地活著。但我希望我能想起點什麼。我總能做點什麼吧。”
入夜後,蒼寧坐在窗邊看書。泠泠月光白得嚇人,像是一個沒有預告的噩兆。
晏長書化做蛇身而來,從窗台打探半晌,慢悠悠地沿著台簷而上。小小的腦袋被花兒擋住了,露出的漆黑蛇瞳純良無害似的,一眨不眨地偷偷瞧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緊張,蛇蛇吐了吐蛇信子,口中銜著的花兒落到地上,他抬起身子往下探,歪了歪腦袋,慢慢爬下去銜起花朵,一次性送到了她的手心上。
小小的蛇腦袋蹭蹭她,蛇身很乖覺地沒有貼近她。
蒼寧低頭看手心裡的花,沒有明白他這一番舉動,隻當他是在道歉。
她削蔥似的指尖一瓣一瓣將花兒撚了個乾淨,蛇蛇呆了呆,又爬下去,不知道從哪裡銜新花上來,認栽般一連給了好多朵,要她撚個痛快。
蒼寧揉花的手移到晏長書的身上。同樣是輕揉慢撚,但卻暗含著幾分深意。蛇身移來動去,他繞了幾個圈都沒有繞過蒼寧的魔爪,最後沒有辦法,隻能任憑蒼寧捉住他的尾巴,半吊在空中,捉捕問話。
“變回來。”
蒼寧威脅他,捏住了他的蛇信子。
晏長書登時顫了一下,艱難地收回舌頭,不再輕易吐出來了。
蒼寧搖晃他:“變回來,彆想著這樣可以不用說話。”
蛇被搖得頭暈。
在蒼寧數次要求之下,晏長書同樣數次想要躥到窗台下麵去。
他好不容易掙脫了尾巴,倉皇地往屋內去,剛剛溜上柱子,又被蒼寧捏住了尾巴。
“你逃到哪裡去?沒有人會來救你的。”蒼寧沉聲道。她溫熱的手指一點一點往上蹭,摸到一塊微微突起的皮肉,下意識摩挲了一下,蛇抖得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厲害,一個顫抖,趁她沒握住,立馬溜進了被褥裡。
刹那過後,被褥中的蛇身漸漸變幻,有了鼓鼓囊囊的人形。
蒼寧掀開被子,看見他黑眸似水,麵若含春的模樣,視線不由自主往他胸肌腹肌下落,看見了些什麼。
欸?
怎、怎麼?
他怎的沒有衣服。
怎麼是兩……兩個?
這場麵饒是蒼寧也沒有見過。她大開眼界,手比腦子快一步,想去掀被子確定下。晏長書猛地卷起被子,埋首在枕側。
蒼寧訕訕收回作亂的手,先發製人:“你怎麼故意不穿衣裳。”
“我……”晏長書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本就……是蛇身,要變一身衣裳。”
再回過神來,晏長書已經穿上了白日的衣裳,藍色的外衣襯得他眼瞳極黑,蒼寧盯著他的眼睛,想要知曉真相的好奇壓過了逃避。她問道:“晏長書,你沒有失憶,對不對?”
晏長書係帶的速度慢下來,臉上的紅暈淡去幾分,直至分毫不剩。
“誰失憶?”
“你。你沒失憶,你有曾經的記憶。”蒼寧把猜想直接拋出來,“你知道,你叫晏長書,知道你曾經的事。”
晏長書:“……”
蒼寧不耐煩道:“是不是!”
晏長書抿唇:“……我以為你會,怎麼說,不那麼直白地提問。”
言靈的效力仍在,這次她應當能夠斷定出晏長書所說的事實真假。
可晏長書聽見這樣的話,沒有半絲緊張,好像他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想要隱瞞,也沒有說謊的必要。
他纖長的睫毛張合過後,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像是輕而易舉地接受了命運的發生,輕輕說道:
“是。”
不管是問哪一路神仙,還是去天府宮、神機庭尋找他的信息,都不如晏長書自己承認來得具體而迅速。他承認得如此輕易,沒有絲毫心理負擔,倒是讓蒼寧格外有心理負擔。
她沒有想過晏長書會在這種情境,用這樣平淡的語氣承認。
他不是應當動用他最引以為傲的卍字,直接給她一個下馬威嗎?不應該像曾經那樣,撕碎彆人的魄體,好讓她行正義之事嗎?
“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麼直白的回複。”蒼寧訥訥道。
他笑了笑:“蒼寧,殺鬼王還是你的執念嗎?”
還?執念?
蒼寧被他的神情和態度,還有他的話語弄得迷糊了。
鬼王不該除掉嗎?和神界相抵觸的存在,殘虐的本身,天道的相反,不應該死嗎?這是她身為青鸞一族世世代代遺留下來的心願。
正如天帝,如神界每個人都會反問她的那樣:“你們青鸞一族,不是最愛好和平?”
她應當傳遞世世代代的信念,這是天理所在,天道所求,是維持世間和平的根基之一,她生而相信自己就是這支撐和維護的根基。
她不明白晏長書怎麼會發出這樣不符合身份的疑問。
可是沒錯,她給了這句話應有的態度。
“是啊,”她甚至央求自己禮貌了一些:“如果你從未改變,那你能不能去死一死呢?”
晏長書的笑意沒有暖上眼底,他說:“我可以死,蒼寧。為你,死千千萬萬遍。”
他問:“這是你這一次想要聽到的答案嗎?”
“為我?”
他低喃道:“蒼寧,這一回我已經相當順其自然了。所以,我沒有急著把事實告訴你。我覺得被殺挺疼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不會死,可我會一次又一次變成蛇,變成孩子,變得更加脆弱。我唯獨做不了的事,是沒有辦法變成你的意誌,幫你完成一切發現,摧毀一切阻礙。我所希望的,隻是在你發現什麼的時候,願意和我交談。我窮儘回生的氣運,一直在爭取這個機會。”
蒼寧搶過他的話:“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愣了愣,無奈地笑出來,伸手想要觸碰她的麵頰,被她一掌拍開。
蒼寧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看見他的手再度伸過來,反手往後壓,想要將他製掣在床榻之上。
晏長書攔住她的腰,翻身而起,將她壓在身下。
墨發沉沉,蒼寧聞見了之前聞見的香氣,淡淡的。這似乎不是小花說的死亡的氣息。
晏長書掐住她的麵龐,一時間,空氣中凝滯著令人不安的火藥味,和一陣讓人倉皇的靜默。
“你想做什麼?”她眼中的防備和驚怒不假。相比晏長書的淡定從容,她的情緒從肌膚,從四肢百骸中滲透出來,流露著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慌亂。
她應該立即殺了他。
她心裡冒出這個念頭。強烈而偏執。
鬼王應當死!
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她生來就知曉,結局是注定的。她應該立即殺了他,不讓任何邪念捆綁於天道之上。
越來越大的噪雜聲填滿了蒼寧的腦袋,她甚至沒來得及思考自己和他靠得這樣近,呼吸相聞,鼻尖相貼。她隻能聽見所有聲音彙成了單一的、唯一的、永恒的寂音。
晏長書動作一滯:“你以為我想殺了你?”
她沒有答話。
就在急促的呼吸掩蓋劇烈的心跳聲之時,門外傳來了小花倉皇的敲門聲:“蒼寧,蒼寧!他來了,他來了!我知道我們在哪裡了!”
話音剛落,蒼寧的手已經深入了晏長書的胸膛,像是拔除惡鬼,捅了一個深深的窟窿。
這個決定是一瞬間的,刹那的,不可預料的,連蒼寧自己也沒有想到,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沾滿鮮血的手。
是的,鬼王必須死。
蒼寧聽見世界的胎鳴中傳來寬厚而溫柔地神音,如同青鸞的鳴叫,撫平她的驚慌和冥冥之中幾欲掀翻世界的認知。像是一艘大海上的船隻,正對抗著暴風雨。
是的,他必須死。
鬼王必須死。
這樣,這個世界才會永久的,繼續和平下去。
蒼寧看見他漆黑的眼瞳中浮現出眼熟的赤青色。
她回過神來,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跡,還有晏長書胸口的血洞,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叫聲。
“蒼寧!”
小花踹門而入,她身後卷起了驚天駭浪般的漩渦,將整個招搖山卷得支離破碎,如在宇宙中飄搖不定,隻能勉力扒在門上,大聲喊道:“是天道!是天道將我鎖在這裡的!蒼寧,這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又一個做不完的任務,一件又一件自圓其說的事物,說不了的那些,都在司命星君燒掉的命格裡!”
蒼寧被晏長書牢牢扳過下巴,要她看著他。
“蒼寧。”
蒼寧從喉嚨中擠出一聲身處事態之外的悶哼,雙眸顫動著,語無倫次道:“我,我剛剛本來想和你好好說話,沒有想立刻就殺你的……本來……我……”
她其實沒有想要殺他的,真的,若她真的想要殺他,隻需要在那天擰斷他的脖子。她沒有想要這樣做的——這根本不是她,這不是她,這根本不是她——她腦海裡有個聲音,告訴她應該殺掉他。可是看見滿手血汙,蒼寧的意識好似分裂成了無數個自己,每一片都有著痛苦的影像。
蒼寧看見無數片鏡子裡的自己轉過身,冷冷地看著自己,碎片紮在她的靈魂上,將她所有的想法和意識攪得模糊而淩亂,最後從燃儘的業火中爬出了一個可怖的醜陋的鳥怪。
那是……真正的萬鬼之王。
她被震驚得無法說話。
“蒼寧,蒼寧,”他的聲音低啞,在山海卷進宇宙之前,伸手安撫她,“我是鬼王,沒事的。我不會死。我們下一次再試試,你會想起來,總會如願的。”
小花被卷進了天上那個泛著金光的圓環之中,很快,這間房屋也被卷開了邊兒,像玩具一樣被四分五裂。漆黑的高天上,神界的神座轟然倒塌,天空被劃出巨大的口子,流出滿是岩漿一樣的濃稠鮮血。
“看著我,蒼寧。看著我,”晏長書不顧疼痛,像是經曆了千遍萬遍那樣熟練,咬住她的手腕,將力量緩緩輸送給她,眸中的卍字如慈悲的佛光靜靜將她籠罩,換來持久不斷的平靜。
“蒼寧,彆陷在這個世界中。”
蒼寧聽見他的聲音,看見旋轉的卍字扭曲了整個世界。
爾後,這個世界分崩離析。他們被卷進卍字的庇佑下,再淪為天上月食般的圓環之中。
一切轟然坍落。
鈴鈴。
那是蒼寧最後聽見的聲音。
一聲言靈的反饋。
在蒼寧來不及思考的時候。晏長書,說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