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蒼寧下意識道:“怎麼會死了呢?”
桃枝吸著鼻子哭道:“就是先那樣,再那樣子……忽然……忽然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蒼寧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拎起來,眯眼:“你能不能說點人話?”
寒氣彌漫,周圍的氣壓驟然變低。桃枝在空中情不自禁地發著抖,憋出了一個好字。
桃枝說,等蒼寧離去之後,他回房間照顧晏長書,那會兒晏長書還好好地躺在被褥裡。但是等他睡了一覺起來,晏長書就莫名身死在床!
他為此震驚,驚疑不定,倉皇失措——
蒼寧抬手:“後麵煽情的部分不用告訴我了。”
她繞過痛定思痛的桃枝,掀開晏長書的被褥,被褥上仍然有一條蛇。這條蛇和晏長書的蛇身花紋彆無兩樣,漆黑色,在燭光下浮現出赤青色的浮光。但是蛇身不再蜷縮起來,而是直直癱成一長條,肚皮半翻著,尾巴不知道為何缺失了,整條蛇看上去極沒有精神。
蒼寧伸手一摸,蛇身涼的,軟綿綿,一揉……晏長書腦袋碎了。
桃枝倒吸一口冷氣,差點心肌梗塞當場離開:“前輩!!要留全屍啊!”
蒼寧沒有被咋咋呼呼的桃枝擾亂心緒,她放出神識在房間中打探。
晏長書的氣息分明存在。
床上這個……
她又捏了捏蛇身,就在刹那之間,蛇身猶如琉璃冰層,一條裂縫接一條裂縫,無止無儘地蔓延到整條蛇身,爾後,整條蛇身忽然間作齏粉消散,僅在空中留下淡淡的青光,再無痕跡。
桃枝這回不再大喊大叫了,捧著頭,瞪大眼睛,喃喃道;“完了。”
蒼寧拍了拍手,冷冷道:“把你派來和我執行任務的時候,不是說你是百年內最優秀的仙?遇到事情恨不得把嗓子喊破,吵到前輩的耳朵不說,怎麼做事情也這麼沒有耐心。”
桃枝還維持著捧著腦袋的動作,短短發出了一個音:“……啊?”
蒼寧把整床被子掀起來,一道黑不溜秋的影子果然在她的神識逼迫下顯露無疑。晏長書蜷在床角,仍舊是那盤一動不動的黑蚊香,但是,看上去是碩大了不止一圈的黑蚊香,尾巴上還掛著半截蛇蛻。從頭到尾,全都是晏長書的罪證。
蒼寧默了默:“你是人,沒見過蛇蛻?”
桃枝支支吾吾地說:“沒、沒見過這麼逼真的……”
“以前專在人間當公子哥兒?”蒼寧挑眉,伸手一摸床上的大蚊香,“放心,你升職加薪的事業還活得好好的。就是——”
“就是?”
蒼寧說:“就是狀況不太好。”
桃枝:“……”
眼看床上的晏長書奄奄一息的模樣,蒼寧沒有半絲喜悅。她在很努力地想:這個家夥可以被她殺了,但是怎麼能還沒在她采取任何措施的時候被她養死呢?這簡直是極大的侮辱!
蒼寧不清楚晏長書的生長狀況到底是什麼樣,也對他的來曆一知半解,就聽聞是空降到鬼界當了王,造成了撼動三界的聲勢。誰曾想這樣的家夥看起來人畜無害,呆呆傻傻?
蒼寧看見蛇尾巴上那一小塊沒有弄下來的蛇蛻,忍不住想要揪掉。她伸出手一把捏住邊沿,輕輕往外弄,昏迷中的黑蛇動了動肚皮,下意識把尾巴藏進了自己身下。
“活著呢,活著呢。”蒼寧安撫桃枝,“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桃枝眼淚汪汪:“要不給孩子吃點鬼氣吧。”
“吃什麼吃,”蒼寧說,“咱這就上神界,找個更好的師傅把他養活。”
桃枝:“前輩,你不是說他活著呢……?”
蒼寧把床上的蛇撈起來,黑蛇的尾巴從她手臂上掉下來,晃晃悠悠,一副任蒼寧宰割的模樣。
蒼寧沉默了片刻,抿唇假笑道:“活蛇微死怎麼不算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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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寧做任務的時候從不回三危山,況且現在還有兩個拖油瓶。
她在神界尋了一座與人間最為接近的山,名喚招搖山,既不會離神界太遙遠,也不會太近,是她平日執行任務所來的歇腳地。
招搖山相比其他神山要小得多,但也算是風景秀麗。蒼寧的屋子就建在半山腰的山穀上,終日如春季溫暖。
蒼寧讓桃枝好好打掃屋子,把晏長書帶上,往神界去。
白雲皚皚,日光照耀。
路途中,蒼寧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也許確實是無情的:她選擇救起晏長書,想讓他在不合時宜的環境下因為無法生長而死去,這的確像是無情而偽善的做法。
這種反省隻維持了刹那,她心底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將之前的想法壓了下去。天道有其運轉的邏輯,對待人間也是如此。有些人在合時宜的環境中,有些人則在不合時宜的環境中,如此陰陽平衡,她對待晏長書也是如此,並無過錯。
神界仍是一派祥和。
黑蛇躲在蒼寧廣袖之中,蒼寧還得費心兜著,才能防止他掉下去。
等到了保生大帝的宮中,門口的兩個小童與她不相識,趕忙攔住她,說道:“你是何人,為何擅闖慈濟宮?”
蒼寧含笑道:“我是蒼寧,從三危山東峙宮來,尋帝君有要緊事。”
小童認認真真打量著蒼寧,目光炯炯道;“蒼寧?沒聽說過。”
另一個小童則拱了拱他,提醒道:“是從東峙宮來的。”
“哦哦哦,東峙宮,王母娘娘的人呀。”小童放下心來,“貴客有何要事,且等我們通報一聲。”
聽小童說,保生大帝閉關剛出,本是不見人的,但是聽說蒼寧這邊需要醫治,破格相見。
慈濟宮和蒼寧見過的神宮看起來都不太一樣,未見什麼裝飾,格外簡單。
保生大帝站在內室翻看經卷,鼎中還煉著丹,背對著蒼寧。
蒼寧行過禮:“帝君,久聞其名,小神前來求醫,還請帝君相助。”
保生大帝慢慢轉過身。他看上去和人類七十歲老頭無異,頭上簡簡單單用枯木枝綰了個髻,枝頭卻枯木逢春,生著一枚新葉。他長長的美髯通體銀白,梳得規整乾淨。人雖佝僂著腰,但精神奕奕,目光充滿智慧。
保生大帝笑道:“你來求醫,我倒想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兒。”
保生大帝沒有神明高高在上的姿態,蒼寧說話也自在些:“帝君看出來了麼?”
保生大帝伸出食指一點,笑而不語。爾後,聲如洪鐘道:“你啊,把病藏著呢。”
蒼寧從懷裡將晏長書掏出來,放在丹爐旁的軟墊上。黑蛇體溫滾燙,渾身無力,隻有蛇腦袋勉力搭在蒼寧的手掌旁。
保生大帝一手背在身後,一手用指頭捏著美髯,看了一眼:“嗯……”
蒼寧問:“帝君,這是絕症嗎?”
“非也非也。”
保生大帝手一揮,丹爐門大開。一陣黑煙散去後,出來了十數個小小的葉子精。它們生得普通嫩葉模樣,卻生著人一樣的手腳,乾活十分麻利。
蒼寧一瞧,猜到這些葉子精和保生大帝發髻的枯木枝有聯係。
葉子們抖去身上的灰燼,爬上軟墊,有的聽蛇蛇心跳,有的看蛇蛇眼睛,有的則壞心眼地扒了一塊尾巴上的蛇蛻,發出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又統一看著蒼寧,搖搖頭。
保生大帝聽見它們的聲音,摸著美髯連連點頭:“嗯,嗯。”
他伸手,從晏長書身上收回了一些氣息,將黑乎乎的氣團丟給了葉子們。葉子們互相傳遞,認真品嘗,大多被苦得蜷起了葉片。
蒼寧不知何意。
隻見葉子們從蛇尾巴上溜下座墊,一溜煙回到了丹爐中,最末的那一枚葉子,氣喘籲籲地把丹爐門拉上,因為拉得太慢還被其他葉子叉腰訓斥了一會兒。
蒼寧道:“帝君,這是……?”
“我的小葉子們,嗬嗬,常日裡鍛煉它們看一些普通病症,”保生大帝指著發髻的枯木枝,“是這個家夥的分身。”
蒼寧點點頭:“那這蛇……”
“嗬嗬,沒什麼大毛病。”保生大帝慈祥笑道,“吸納了太多鬼氣,又用了太多力量,現在身形尚小,一時維持不住,也是情理之中。他魄丹穩健,已在自我療養,歇息些時日便好了。”
“不能吸納太多鬼氣嗎?”晏長書不需要鬼氣嗎?蒼寧不太理解:“那他不需要補補嗎?”
“此蛇內有神鬼之氣相互製衡,達成微妙平衡,倒是不需要過多鬼氣。能有這種力量,也不依賴進食成長。若打破神鬼之氣的平衡,又勉力使用,就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好在他能以蛇蛻之法護佑自身,重獲平安。”
“這麼說來,我喂他鬼氣是喂錯了。”
“心急了些。”保生大帝眼神一動,忽而說道:“隻是,我看這蛇是有些眼熟,莫非是……”
蒼寧搶答道:“是孤兒。我心生善意,養了會兒。帝君,此次我前來,還請保密。”
保生大帝張了張唇,定定看了蒼寧一會兒,點頭:“原來如此。”
臨走前,保生大帝還笑眯眯地說有事可再來。蒼寧謝過他,回頭往招搖山趕,懷裡的晏長書登時恢複了正常的溫度,變得溫涼起來。
蒼寧戳了戳蛇屁股:“晏長書?晏長書?”
她在試探晏長書有沒有動靜。
不知道是不是蒼寧戳的地方太有針對性,蛇蛇唰的彈了一下,猛地把尾巴卷到自己身下,蒙眼都嚇掉了,迷迷茫茫睜開眼睛。
動靜挺大。
蒼寧訓話道:“晏長書,你最好乖一點,不然就你這樣,除了我還有誰會救你?誰會給你找保生大帝?誰還會帶你四處跑?彆人都不喜歡你的,看見你早就把你收進丹爐裡煉化了。你就好好待在我這兒,按部就班地長大,給天地一個交代,明白嗎?”
蛇蛇吐了吐蛇信子。
沒過多久,尾巴一繞,又蒙眼睡了過去。
蛇蛇很累。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
蒼寧捏著它的尾巴尖打量著:“你回神界之後……是不是又長大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