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寧回了神界,算是神清氣爽,瀟灑愜意。她回頭找了文曲星官,和他說會帶個孩子交給他,一定要好好管教。
她看見文曲星官眼睛裡熟悉的疑問,聽見他剛發出“晏”字,條件反射般阻止:“這不是我和晏長書的孩子。特地拜在星官座下呢,是希望他能變得友善親和。”
文曲星官艱難地許諾下來:“好吧。”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蒼寧心情大好,聽聞百花宴盛況依舊,從筵席上順了兩壇百花釀。筵席上鶯歌燕舞,醉倒的神仙不關心她,她也不關心旁的,隻是看見個奇怪的影子,像是花神和司命星君,正想仔細一瞧,又不見了。
蒼寧不作他想,挑開壇布喝了一口。百花釀香滑順口,令人飲之念念不忘。
“花神起舞……起舞嘿嘿……”
聽見腳邊醉倒的不知哪個仙官嘟嘟囔囔,蒼寧毫不留情地踏上他的官服,拿走了他的酒壇子。
招搖山上,蒼寧踉踉蹌蹌地回來,倚在門邊。
桃枝氣喘籲籲地在砍柴,渾身是汗,粉色的中衣半透不透地黏在身上,騷得很。蒼寧長笑了聲,把他驚動了,趁著他慌忙穿衣服的時候,扔了瓶百花釀給他。桃枝簡直要變作八爪魚,倒騰好幾手才接住百花釀。
堪堪間,蒼寧掠過他,輕巧落在門前,背著朝他招招手:“悠著點喝,容易醉。”
“啊……哦。”原來前輩沒有注意他衣衫不整啊。桃枝愣愣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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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砰。
蒼寧亂步走進房間時沒忘記上閂。
她歪歪扭扭走了兩步,強製自己定下來。
砰。
砰。
外頭是桃枝那個死家夥在砍柴,敲的每一聲都像是在砸她的腦袋。蒼寧扶著腦袋看地麵,地磚的花紋扭曲滾動,那葉片中恍似蹦出了無數個小葉子精來,嘻嘻哈哈地圍在她的身邊,爬上她的衣裳。
蒼寧吃了一驚,再定睛一看,那些葉子精不見了,反倒是自己暈暈乎乎,趴在了桌上。
蒼寧向來千杯不倒,愛喝一些助助興,誰知今年的百花釀這般醉人,若讓彆人看見她這副模樣,豈不是要笑掉大牙。
她能聽見自己濁重的呼吸聲,從呼吸中又帶出甜甜花香,不由自主被自己的滑稽樣逗笑了。
酒意麻痹了她的四肢百骸,差一點點就要爬上她的腦袋。倚靠著清透的月光,蒼寧嫣紅著臉,用力撐起身體,朝床榻走過去。
床榻被褥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什麼東西。她探手一摸,拿東西光滑溫涼,如玉石一般解熱,心生安定。
她無所顧忌地趴上去,卷進被褥裡,也忘了管那個東西,隻覺得被褥激起了她所有的惰性,不費吹灰之力就擒住了她。
空中還飛來些百花釀的香氣,夠香,夠醇,若不是她飲得太快,她不至於醉。若有個人能陪她飲酒,她也能徹夜長談……可惜如今世間沒有這樣的人。
她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什麼,很快,睡眠將她牢牢抓緊,使她的意識瞬間沉淪。
砰。
砰。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蒼寧感覺自己如一葉扁舟遊蕩在天地之間,隨著一聲又一聲斧頭砸落的響動,一步步從天而落。
失重感使得她徒然驚醒,她霎時間感到口乾舌燥,酒意仍上頭,她隻要動一下,腦子便像灌了一桶水般哐啷哐啷響,順便給上七分疼痛,剩下的三分,用來感知疼痛。
她扶著腦袋,長長嘶了一聲,閉上眼之後,她聽見床邊有個人正在她的身旁照料。
砍柴聲消失了,細細的水聲取而代之。
一雙手將汗巾擰乾,放在蒼寧的額頭上。蒼寧抿唇,歎了一口氣,支使道:“愣了乾什麼,還不趕緊倒杯茶?”
話音剛落,蒼寧好似聽到了一聲若有似無的低笑。她頭疼得厲害,暗覺奇怪,又暗自解答:“看來昨天給你的酒,你沒喝。也好,最好是彆喝了,今年的百花釀醉得很。”
另一道流水聲響起來,茶葉的香氣在空中飄散。從容的腳步聲逼近她,在她心裡打鼓點兒似的,讓她莫名覺得不安。
茶香氣越來越近,蒼寧感覺那個人跪在她的床沿,用一隻手輕柔地托起她的後背,在她背後放上圓枕,將茶送到了她的唇邊。
她聞見若有似無的百花釀酒香氣。
唇邊的茶水仍舊等著她啜飲,可是她因為心底的猶疑遲遲沒有進行下一步動作,隻是抬手,放在茶杯的另一端。
她睡得滾燙的食指,輕輕搭在了那人的手指側上,那人沒有收回手,等待她將茶杯拿穩。
砰。
砰。
蒼寧端穩手中茶水,心猛地鼓噪起來。
寂靜的院落中,天地之間唯有這聲響動在不斷提醒她,她該清醒了。於是,在刹那之間,蒼寧便從門外一聲又一聲落柴的響動中猜測到了身旁的到底是何人。
他長大了,不再是三歲孩童。可不知長成了什麼模樣,不知道是否會在遙不可測的,連司命星君都管不到的命冊上,要她與他再度糾纏成一體。
蒼寧竟然感到了一絲被捏緊的情緒。
她有這樣心緒紛亂複雜之時,還是在殺他那日。
她緩慢地睜開眼,茶水泛起微波,她從這水碧波之中探見了來自他的視線,使她不用轉頭,無需任何簡單的努力就可以直接看見他。
這是一雙年輕的眼睛,一如往常黑亮,讓她想起夜晚看向人間所瞧見的闌珊燈火,相隔很遠,卻傳遞著融融暖意。
她沒有在瞬間做出驚訝和噴怒的反應,而是平靜地端著茶杯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啜飲著茶水。
他的視線隨著茶水晃晃悠悠,一路滾燙地滑入她的口腔,流進她的食道和胃部,再一眨眼,茶水亂皺中仍能看見不曾消失的視線。
她的,和他的。
蒼寧這才轉過頭,看向他。
她想衝晏長書發火來著,沒由來的那種,好給他一個下馬威,告訴他彆以為自己長大了,便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
不過,她看著他半晌,那心裡的假火沒點風根本無法發作。她把手中的茶杯擱在他手上,末了乾脆眼不見為淨,罵道:“還不滾去穿好衣服!”
她丟開無辜的引枕,徑直躺下,翻了一個身,腦袋被震得生疼,卻還浮現出他剛剛半散著墨發,衣衫淩亂,含著點笑低頭看她的模樣。
晏長書上一世戴著那個死金麵具,她也沒想著要去怎麼觀察。現在真是好一番觀察啊,她都一眼觀察到晏長書的半掩的腹部線條上了。
她吐出一口氣,身後那死蛇又湊過來,換了個姿勢,趴在她身邊。
“桃枝的衣服太大了。”他悄聲說,“我不是故意這樣的,是有原因的。”
蒼寧不理他。他伸手抓她衣袖,扯了扯。來回幾次,蒼寧有些惱了,回過身剛想說他,看見他那張人畜無害,英俊周正的十六歲模樣的麵容,惡狠狠地說:“你也有神獸病是不是?”
晏長書說道:“蒼寧,你的臉很紅。”
“我喝酒了。”
“我知道。是百花宴上的酒。”他指著床頭的酒,“你把我搖醒,非要給我一起喝。我喝了一口說不要了,你把我衣服都扯散了,最後喂了我小半壺才罷休。”
什、什麼?
蒼寧瞪著眼:“胡說!”
晏長書抖了抖衣裳:“衣襟這兒都是濕的,之前你喂我漏下的酒。”
她當然聞見了酒氣,可是這能說明什麼?她太陽穴一鼓一鼓的,沒好氣道:“你怕是做夢沒睡醒?”
“我睡了很久,分得清是不是在夢中。你摸我尾巴的時候,可能有點半夢半醒吧。”晏長書膚白墨發,那雙黑瞳仁中不著痕跡地滑過諧趣,勾著笑看著她。
原來他變成蛇身之後,知道她做的事兒?
那他看起來那麼呆!是天生呆蛇咯?
蒼寧無語:“你笑什麼?”
晏長書慢條斯理地將衣裳重新穿好,被酒潤澤的布料濕答答地黏在他的胸膛上,勾勒出少年瘦勁有力的線條。他說道:“沒什麼。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算了,沒事。”
他看上去格外坦蕩,這是好事。但是他的話卻半遮半掩,留了一根長長的毛線,勾著人上去扯一下。
蒼寧極少當好奇的貓兒,可話說到這裡,她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晏長書要說什麼。
“我允你說。”
晏長書拎起半壇子酒給她瞧。酒壇中確實少了酒。
這個舉動在蒼寧看來有些可笑,她挑眉:“你想要證明你沒有撒謊?”
“不用證明,我本來就沒有撒謊。”
他側身仰頭含了半口酒,斜著眼眸看見了她微微張開的唇,放下手中酒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頭乾脆利落地去尋她的唇,隻稍輕輕一印,便將口中醇酒皆數渡過去。
蒼寧微微睜大眼。
未貼合太緊的四片唇瓣留出空隙,從蒼寧唇角汨汨地蜿蜒出一道濕漉漉的酒漬。
他沒有歹意,也沒有糾纏。簡簡單單的貼合,乾乾淨淨離開,好像沒有什麼特彆的意思。
這件事的後果,似乎隻是又多了一個濕了衣襟的人,僅此而已。
短暫的缺氧使晏長書嗓音喑啞。他用手抹去蒼寧紅唇邊落下的酒,說道:“我想問……你摸我尾巴,喂我喝酒,是什麼意思呢?”
“沒什麼意思。”蒼寧唇光瀲灩,冷眼冷言道,“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晏長書說:“蒼寧,我記得。”
少年的眼睛清亮,看不出任何虛與委蛇。可蒼寧看見這目光,不由自主地伸手要他彆再看她,彆過臉去。
她還記得那雙眼睛的威力。再看一眼,萬一何時陷了進去,她要怎樣爬出他的幻術裡?
蒼寧的這一巴掌比門外的砍柴聲還要響亮。
她很用力,她確定。
晏長書慢慢回過頭,蒼白的麵容上留著半張不清晰的掌印,唇如血滴般紅豔,笑道:“蒼寧,你可以給我喂酒,我便不行麼?”
蒼寧的心突突直跳,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複,一腳把他踹到了地上:“跪到下麵去!”
噗通一聲,晏長書已經到了床下。上下位陡然轉變。
他沒有倉皇狼狽,從容地撐起身子,反倒平添幾分貴色。
蒼寧慍怒道:“你忘了從前學的禮義仁智信了?這是你該乾的事情嗎!還不算你忽然去李漱夢裡的事,我替你找保生大帝的事,你有一句抱歉一句感謝嗎?你一口一個問我乖不乖,我看你何止不乖啊,簡直枉顧禮法,都學到酒壇子裡去了!”
晏長書從床下緩緩抬起頭,鬢發微搖,掩去眼眸中赤裸裸的欲望。
他很清楚自己是幾歲模樣,如今在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不能心急。
搖動的燭影沒有牽動晏長書的影子。所以,他半斂眸光,人畜無害地向她道歉,向她臣服,向低聲求饒。
“小娘,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