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神(十八)(1 / 1)

君無岐此時不太好。

她手中竹杖被削掉一截,右臂受了點輕傷,雷雨聲又極大地影響了聽力,以至於應付得有些左右支絀,萬幸還有秋慧在,幫她分擔了大部分壓力。

天地灰暗,雨珠飛懸,發絲如弦。

“你二人今日休想活著出去!”迦樓羅猖狂大笑,“甚麼虎神,不過是隻畜生罷了!”

遠處人聲渺渺,身側急喘聲緊,君無岐側身避過迦樓羅飛掠一爪,迭聲急問,“慧姐,有沒有劍?”

刹那間半空霹靂驚閃。

秋慧縱身飛躍,壇口大小的虎掌重重拍下,奈何被迦樓羅生生拔起一躲。她撲擊入水,長鞭似的虎尾在湖麵潑剌剌一掃,揚起漫天水花,趁迦樓羅無暇顧及的時候人影一閃,朝她飛去一把長矛。

“這是我幼時斷齒所化,且拿去用!”丈長巨虎怒聲咆哮,“今日必得誅殺此妖!”

長矛破雨殺風而來。

雨絲細密如珠簾,恰有一片紅羽墜落,被矛頭刹那洞穿,破貫而出。君無岐劈手握杆,入手隻覺堅冷一墜。她踏踏踏於水中倒退三步,長矛身流形變,鏗然化作一把長劍。

而在此時,紅羽的殘骸才初初飄落水麵。

滴答。

一滴雨從雲層中墜下。

啪!

長劍似風飛起,斬得天地暴雨為之一停。迦樓羅躲避倉皇,隻能生生受這一劍,漫天碎羽夾著血珠噴濺而出,恰如雨簾染色,落紅飛漫,就連秋慧都忍不住愕然回首,差點忘記自己還在酣戰之中。

昏暗天地之中,白衣人左手握劍,衣擺獵獵。

風揉過湖麵,把倒影撥碎,又拂起她的眼紗和長發。君無岐舉起劍,鋒麵清亮,映出一段唇線如血。劍尖斜指向上,所對之處,正是高飛在上的迦樓羅。

“你!”他大怒,滿麵火似的紅羽翕然抖動,“以為同樣的手段我還會再中第二次嗎?找死!”

三對丈長金翅鑔然張開,羽毛撞擊之時有金玉之聲,漫天金色蓮花在他手中彙聚,化成一張人高的大弓,弓弦之上每根大箭都有酒杯粗細。迦樓羅搭弓閉眼,睜開的那隻瞳孔緊縮,極儘冷酷,箭頭寒光閃爍,對準了君無岐頭顱。

若這一箭中,她必死無疑!

他鬆開手。

繃!

箭出!

秋慧仰麵怒吼,四爪踏水,飛濺起尺高浪花。她欲回頭相救,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爪尖隻堪堪挨中大箭尾羽,擦出一道白痕。大箭去勢不改,懸河注火,電光火石間,直指君無岐!

鏗!鏗鏗鏗鏗!

雨中火星狂舞!

大箭力逾千鈞,生生頂彎長劍劍身,與君無岐的鼻尖僅有寸許之遙。她神色絲毫未變,身體卻已被推出數尺遠,擦出兩道霧似的水牆。這劍不愧是由大妖之齒所化,麵對如此重壓竟還能分毫不顯疲態,甚至還能容許她肩動臂轉,嘩啦一下抖開箭頭,鑔然斬斷箭身!

但箭還未射儘。

弓弦顫抖,弓臂擠壓到了極致,擰出一道不堪受力的啁哳長音。三根大箭同時搭在弦上,如野獸的三隻眼睛,一並飛射而出!

巨虎四爪騰空,飛身躍起兩丈有餘!

虎口銜住一箭,尖銳齒尖吭哧咬穿箭身,箭尾猶自顫動。她順勢甩頭,斷箭與爪墊一並落水,嘩啦騰空數幕簾似的水花。而剩下兩箭一上一下,一前一後,正對準了君無岐麵門與心口,穿破雨幕而來。

白衣人猝然後仰!

雨濕重衣,勾出一把窄而有力的腰,恰似風中蒲葦,又如水落青荷,一箭嘩啦釘入水中,遍尋不見,另一箭緊隨其後,恰在她起身之路上。長劍割水而出,劍鋒滑過箭頭,竟豎著將它一分為二!

上半截亂了路線,力道仍在,倏然擦過她的鬢邊。

嘩啦。

長發散落。

君無岐上身彈起,發絲濕透,甩出彌天水珠。幾縷額發垂下,落在頰邊,黑得驚人,與麵孔一襯,愈發黑白分明。

迦樓羅拍打金翅,卷起帶水的風。他麵帶不甘,恨恨道,“這竟都殺不死你!”

狂風呼啦吹過,揚起君無岐的長發,如旗如緞。她啞然失笑,抬劍,“我曾弄死過你一次,難道還會怕第二次?”

一滴雨墜落劍鋒,映出她的影子。

楚楚謖謖,淵渟嶽峙。

“豎子狂妄!”迦樓羅大怒,“看我不將你撕成碎片!”

他拍打翅膀,欲要高飛而起,然而剛剛飛到一半便覺腿上一沉,低頭一掃,竟掛著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紙人。

紙人怕水怕火,而這隻卻有所不同,雨潑而不濕,甚至還能拽著他往下一拖。迦樓羅猝不及防,被這力道一帶,差點撲成個落湯雞,登時心頭火起。

“我竟不知你還會如此歪門邪術。”他咬牙,“看招!”

這鳥人除六臂六翅之外,兩條腿也是鳥類的爪鉤模樣,寒光赫赫,削鐵如泥,不過幾下就把紙人撕了個粉碎。他目含殺氣抬頭,浩茫湖麵上卻隻有巨虎,不見君無岐。

人呢?

迦樓羅忽感脊背一涼,心有所感,嘭棱棱敲鐵聲一響,所有羽毛儘數炸開,拍打著翅膀就要向上飛。可為時已晚,巨虎騰身飛躍,半空中爆出雲散霧飄似的水花,將他徹底攏住,而在那迷蒙視線之中,正有一人執劍殺來!

她飛起的位置甚至更在他之上。

劍鋒如雪,懸破天河倒流!

錚!

天地為之一靜。

那一瞬間迦樓羅幾乎以為自己已死,耳中儘數隻有劍光劃破之音,恰如銀瓶乍破,珠滾金盤,一切都仿佛是知州府中那一日的重現,隻是更肅殺,更浩蕩。

“啊。”他聽到自己最後發出一個字不成句的單音。

紅羽金翅在半空中爆裂。

碎片霎然如雨,向四麵八方炸開,在水麵上潑下成千上萬血點,又緩緩漫開彙聚成一大片,被雨點打碎。巨榕在劍風中狂抖不止,颯颯落葉,堆滿樹下之人的肩頭。而在此時君無岐才剛剛落地,緊接著踉蹌了一下。

“咳!”

她抹了下嘴角。

“可是力竭了?”秋慧走到她身邊,“上來,我背你去桃花源裡歇一歇。”

“不。”她緩緩搖頭,“望”向半空,“還沒結束。”

雲靄下,雨絲隱約勾勒出一個身影。

六翅,六臂,鳥身,色澤如火。

“他竟還未死?”秋慧震驚道,“究竟是哪裡來的妖孽,有如此之強的生命力……”

君無岐側耳。

“驚瀾她們要攔不住城門了。”她說,“必須儘快解決它!”

城中。

“不行!人越來越多了!”守門卒頭發黏在臉上,衣領裡灌得全是水,“城門要頂不住了!”

“方才那人喊的那句被聽到了。”他上司站在一旁,臉色蒼白透青,“知州知州,知州死了怎沒人聽見!”

“是幾個人在帶頭鬨事。”秦二娘快語道,“一定是陳青黛安排的。這西域來的勞什子惡教,真是害人不淺。”

他們派了人去衙門求援,但現在這狀況緊張至極,又適逢最大的上頭慘死,誰都不肯出麵攬這個麻煩,也因此自始至終城門就這幾個人還在試圖力挽狂瀾。人群中也不是沒有明白人,隻是零零散散不成氣候,嗓門也比不過早就設置好的大喇叭,隻得先顧好自己再說。

“那邊如何了?似是結束了。”上司眯眼看向虎野澤,“看不見那鳥人,是不是能開門?”

秦二娘牢牢記著君無岐奔出城外前的叮囑,搖頭,“不可。我們之前說好,能開門時她自會示意,現在戰況未明,若是那妖怪就等有人前去進補……”

“好了好了,我已知曉,勿要再說。”上司打了個寒戰,“也怪我們城中北門不成氣候,否則何至於此。”

豐城地處大平原,周圍有湖沒山,妖怪不愛在此處居住,久而久之,城中濟安鎮正司便也形同虛設,儘是屍位素餐之人。

正當幾人站在城牆上祈禱戰局趕緊結束之時,忽然馬蹄聲響,一輛馬車碌碌駛來,遙遙停在人群之外。

上司簡直要對這個動靜過敏了,“又是什麼人?!”

車簾掀開,下來的竟然是傅秀善。

她還穿著喪服,額上束白綢,麵色憔悴,左右張望似在找什麼人。秦二娘急忙下牆,前去問她,“傅小姐,你怎麼來了?”

“你是?”傅秀善不認得她,麵露遲疑,聽得她是關驚瀾下屬後頓時兩眼一紅,幾乎要落淚,“太好了,我終於找到你們了,關姐姐在哪裡?”

“少鏢頭有事不在,你同我說也是一樣的。”秦二娘軟下口氣,“隻要我能辦到,必當竭力而為。”

“我兄長不見了!”傅秀善拉著她袖口,倉皇道,“昨日我與他大吵一架,又發生了點意外,便再也沒見到他。我本以為他是在慪氣,可左等右等,去他屋中也找不見人!現在城中動蕩,還有他人窺伺我家宅院,我實在怕他出事。姐姐,你若有空,幫我尋一尋可好?”

秦二娘見雨勢不小,這一會功夫她便凍得瑟瑟發抖,急忙拉她到了城牆上,起碼哨塔中還有擋雨之處。

她剛想細問事情經過,忽聽守門卒高喊,“快看,那鳥人又飛起來了!”

兩人都慌忙看向城外。

天地一色,浩茫無邊際,隻有一棵巨榕獨木成林。而在那蒼濃墨綠之中,一點紅色格外顯眼。水麵還有一橙一白兩點,正是秋慧和君無岐。

“等等。”秦二娘忽然一把抓住傅秀善的手腕,“還有一個……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