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總是事與願違。
譬如桃娘一直以來都想與丈夫和離。譬如小桃根本不想做那麼多繁雜的工作。譬如她們想掙點錢離開豐城去更好的地方居住。譬如她們根本不願意為祭拜虎神奉獻那麼多錢財。
可偏偏最後,不想祭拜的虎神實現了她的願望,庇護了她的母親。爹娘至死也都沒有和離。小桃本來想在家中等待父親回來,可偏偏她又看到了那個白衣人。
她一劍捅穿了知州家的那個胖兒子,還對知州的話置若罔聞。
小桃本來按捺下去的心臟再一次瘋狂跳動。
那是她做夢都想成為的樣子,強大,恣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即使她最後逃跑了,仍然讓知州念念不忘,憤恨不平,甚至為她下了全城的通緝令。
小桃清楚地察覺到自己在失控。
再做一次,再做一次,這個念頭瘋狂地纏繞著她。
她要殺了何家榮,不,不隻是何家榮,她還要殺了何遠山,她要讓這父子都死在自己刀下,她要讓所有人都聽到她的名字,知道究竟是誰能做出如此驚天事跡。她為那樣的幻想而感到戰栗,似乎鼻端又能聞到鮮血的氣味。
她甚至想過自己被捕後究竟會引起多麼大的反應。一想到所有人都震驚於竟然是她一個普通女子犯下如此驚天罪過時,她便激動得無法自拔。
於是夜半時分,她悄悄潛入了知州府。
何家榮死時還念叨著他那條大黑狗,想必他一定不知道,他的狗已經被知州下令殺了吧。
罪名是,“護主不力”。
這一家人真是太有趣了。
看到豐城整個封閉時,她悠閒地心想。
目標隻剩下一個了,何遠山。隻要再殺了何遠山,她就可以……就可以真正麵對自己的心魔了。
小桃的手指輕輕抽動一下。
雨仍在下著,像河從天空流淌到地麵,澆在每個人身上,淋濕小桃的頭發,又順著縫隙鑽到衣服裡。桃娘沒有察覺到,她焦急地望著城門,嘴唇不住顫動。門已經開了條縫,可人群走得如此之慢,簡直舉步維艱。如果有人此時在半空中從上往下看,就會發現人群好像潰堤前的蟻群,密密麻麻,每個人都身挑重擔。
轟隆隆!
城池深處奔出了些人,正在大聲叫嚷著什麼,恰恰巧被雷聲掩蓋過去,人群中產生了些騷動,有人想回頭看清發生什麼,而有人急著出城前往虎野澤,場麵一下子亂成一鍋粥。守門卒想把人群驅散開,好把大門關上,可人實在太多了,門關隻能以極慢的速度緩慢合攏。桃娘意識到了什麼,她明白此時絕對不能被困在城中,於是她拚儘全身力氣,不顧一切地向前掙紮。
她成功從門縫裡擠了出去。
城門在她身後關上。
如同昆蟲脫離蛛網,如同箭矢飛離弓弦。她衝向城外。
向著虎野澤。向著永恒的春天。
大雨眼淚般落下。
濕潤的泥地極其泥濘,每走一步都仿佛大地有吸力。她的鞋被甩掉了。赤腳踩在地上。厚厚的繭讓她根本察覺不出痛楚。春天的麥田是拔節的時候,麥葉細長銳利,像一把又一把小刀,割開她的皮膚。她是個瘦弱的女人,平時去水井中打水都要花費好一番力氣,可現在背著一個人卻仍然健步如飛。水模糊她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淚還是雨。
“快點,快點……”
她聽到自己的喘息和念叨混作一團。
嘩啦啦,嘩啦啦。
雷聲中混雜著鳥類尖利的叫聲。
有什麼東西從半空中猛然撲下,隨即不可抗拒的巨力將她整個人甩了出去,腰腹部刹那間開了個幾指長的傷口,血剛滲出來就被雨衝淡了,地上盛開一片粉紅。桃娘滾了一身的泥水卻顧不上去擦一擦,而是慌忙去找拋到一邊的小桃。小桃靜靜躺在那裡,眼睛半睜,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
“小桃,小桃。”她抱起女兒,再一次把她放到背上,“我們走,我們走。”
繩子斷了,她固定不住小桃的身體,一次又一次滑下。於是她就把小桃抱在懷裡,就像她還很小的時候那樣,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肩上。她的臉冷冰冰的,鼻尖輕輕碰著她的頸窩。她就這麼繼續往前跑。
她又一次聽到了風聲。
但這一次遲遲沒有傳來劇痛,身後響起錚錚的聲音,似乎是有人正在與那隻怪鳥搏鬥。桃娘顧不得回頭看一眼,她馬上就到虎野澤了,大榕樹巨大的冠傘在雨中現出迷蒙的輪廓。有人正站在樹下,遙遙往這邊看來。
她狂奔到那人身邊。
是秋慧。秋慧還是那副打扮,隻是神情很冷淡。她毫不猶豫地跪下,讓小桃枕在自己腿上,虔誠抬頭,“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秋慧低頭看了一眼。
“她死了。”
她說。
桃娘又哭又笑,竭力貼著小桃的臉,但她始終沒有再睜開眼睛。她想再求求虎神,可實在沒有力氣了,於是就這麼歪歪斜斜地靠著樹乾。小桃的手很冷,她用力抓著想暖熱,但無濟於事,她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在變冷。
榕樹下水聲汩汩。
秋慧沒有再看她們。她走出樹冠下,看到一團火似的影子,有個白衣人正在與之糾纏,她記得那個人自我介紹叫齊君。她抓緊手中長矛,仰頭長嘯一聲。
“吼!”
秋慧不見了,橙色火焰在樹下凝聚,蔓延出條條黑色斑紋,最終化為一隻體長接近一丈的巨虎。巨虎毛發怒張,長尾如鞭,毫不猶豫地朝迦樓羅狂奔。
水花飛濺。
君無岐正在爭鬥中落了下風,理由很簡單,她沒有合用的劍,也無暇用符,此時略顯狼狽。巨虎一路狂奔而來,逮到個合適的機會,張開大口,一口咬了上去!
半空慢悠悠飄下幾根鳥毛。
迦樓羅受驚,拍打著翅膀飛上天空,捂著受傷的手臂獰笑,“又來了個送死的。正好,都一並給我吃了!”
虛幻的金色蓮花在他身周狂舞。
“拿命來!”
金色蓮花凝結成一柄頂天立地的巨斧,從半空中重重砸了下來,徑直落入湖中,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湖中生靈受了驚,劈裡啪啦一陣亂遊,浮起數條肚皮翻白的魚。波浪滔天,大地撼動,就連遠處的豐城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聚集在城門前的人們惴惴不安。
“出什麼事了?”
“莫不是虎神生了氣?”
“開門!開門!讓我們出去!”
“開門!”
守門的城卒滿頭大汗,幾乎要壓不住憤怒的人群,慌忙去找自己頂頭上司,上司一副苦相,隻是告訴他,“不能開門!死都不能開!”
“可人群實在激憤,我怕出什麼事……”
“出什麼事都不能開!隻要開了門他們出去就得死!”上司似是想到什麼,神色很難看,“疏散他們,有鬨事的統統抓起來!”
城中人潮如浪。
“開門!把門打開!”
“開門啊!”
街道儘頭駛出一輛馬車,有人站在車前,叉手高喊,“知州有令!開城門——”
“快開城門——”
城牆上幾人汗出如漿,守門卒兩股戰戰,再承受不住此等壓力,幾乎要滾下去開門。還是上司一把拉住他的衣領,麵帶恐懼,厲聲叫嚷,仿佛也在說服自己似的,“不能開!”
“但眼看就要激起民憤了,若是發生衝突,我們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你看看下麵,這麼多人,要是出事……”
幾人圍著上司七嘴八舌的勸說起來,他也有些動搖,不住從城牆上往下看,“要不,要不還是……”
“彆開門!”
街道旁邊小巷裡忽然衝出一個少年。
她身後還跟著個穿絳紅短打的女子,幾步奔到馬車前,翻身上車,一把拽住韁繩。
她胳膊上肌肉隆起,額頭青筋綻開,臉色通紅。馬被猛然勒的前蹄揚起,被迫停下。車前之人猝不及防,啪的摔倒在地,差點從車架上滾下去。
“你是何人?竟敢攔知州的車,不要命了!”他狼狽站起,勃然大怒,“還不速速退下!”
“知州已死,你傳的是誰的令?”關驚瀾冷笑,“假冒朝中官員你知道是什麼罪嗎?還敢在這裡狗吠!”
那人語塞。
“我卻要看看,這裡麵是誰!”關驚瀾握緊刀鞘,唰地挑開車簾。
車中流蘇顫動,空無一人。
關驚瀾臉色一變。
“糟了,她跑了!”她一把甩開車簾,轉頭找秦二娘,“二娘,你去城牆上,決不能讓他們打開城門。我去追陳青黛!”
秦二娘點頭。
兩人立刻分頭前行。
她狂奔上城牆,攔在長階之前,“不要開門!”
“你是?”上司有些意外,“啊,之前給我送消息的人。我知曉你的顧慮,但今天是虎神祭的大日子,情況你也看到了,群情激憤,若不讓人們出城,怕是要出大事。”
“我知道長官難做,可為了民眾百姓的性命,切勿開門!”秦二娘飛身來到城垛旁,抬手一指,“您看那邊!”
雨中有一點火紅翻飛。
即使是隔著如此遠的距離,也能看到湖中波浪滔天,三條身影纏在一起,激鬥正酣。秦二娘渾身淋的濕透,麵向他們時情真意切,句句誠懇,“那團紅影是西域來的吃人妖物,此前一直在城中潛伏,虎神花了些功夫才將他引到城外。若是這時開了城門,那不就是把百姓送到他口中去嗎?”
幾人麵麵相覷。
“既然如此,便聽你的罷!”城門卒咬牙,“隻是一會若是鬨將起來,你可得幫我們攔住人群!”
“自當如此。”秦二娘二話不說應承下來。
她遙遙望著虎野澤,心中憂慮。
君姑娘,你一定要撐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