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神(十六)(1 / 1)

那是小桃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劍氣”。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不僅劍可以揮出劍氣,普普通通一根竹杖也能辦到。

背上和腿上都一動便劇痛無比。她小心翼翼地挪動腿腳,跌跌撞撞向前走,不時還要回頭看看是否有人追上來。

沒有人。那個鬼神一般的白衣人被她甩掉了。

小桃心中鬆了口氣,再次慶幸起當年許的那個願望。此時已近醜時,雲堆得仿佛能掉下來,空氣裡滿是雨前的泥土味。她摸了摸懷中藏著的刀,再次下定決心,繼續往家裡的方向走去。

她家在城北,是豐城最貧窮最動亂的地方。

坊子已經落了鎖,但她知道靠近城牆的地方能爬樹翻過去。她強忍著痛苦,一點點爬上樹枝,嘭咚落地,隻覺得腳腕刺痛。

她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大門很舊,門閂也壞了,裡麵隻能係繩子,以她的身材能輕而易舉地從縫隙鑽進去。裡麵黑漆漆的,悄無聲息。她放輕腳步,恰在此時悶雷滾動,蓋住了開門的聲音。

一道閃電刹那間雪似的映亮滿屋。

屋中有人。

兩個。一個站著,一個趴著。

驚雷在耳邊炸開!

“娘?”小桃愕然開口,“你怎麼……”

站著的女人猛然回過頭來!

她身形清瘦,麵容蒼老枯槁,頭發如一蓬亂草般黑白交雜,手中握著塊石頭。見到小桃她又驚又喜,瞬息間眼中便漾起淚花,“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她噗通一下坐在地上,胳膊不住發抖,“你爹死了……我把他殺了……”

那塊石頭骨碌碌滾出去,帶出一溜血印。

小桃這才注意到地上一動不動的人正是她那罄竹難書的爹,顧不上這個,她慌忙疾步衝到她娘身邊,一把握住她乾樹皮似的手,“我不是送你去桃花源了嗎?你怎麼回來了?”

若是君無岐在此處,她一定會發現,這就是那個跪在打穀場上的女人。

“小桃,娘的好孩子,娘知道你想乾什麼。”她娘抬手摸她的臉,“弑親是大罪,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呀……娘不怕,娘替你解決他……”

“我怕什麼下十八層地獄。”小桃緊緊抱著她娘,“你傻呀,我都殺過那麼多人了,再多這一個我也不怕。你可是清白的!”

她娘止不住地掉眼淚。

“小桃,娘的好孩子,你身上怎麼這麼多血?”她借著閃電,看清手上染著一抹猩紅,“你受傷了?在哪?快讓娘看看!”

小桃急忙一背身。

“我沒事,娘,你看錯了,那不是我的。”她感覺到傷口裂開,正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滲著血,“天亮就是虎神祭了,知州再怎麼專橫也不可能阻止人們出城去祭拜虎神,到那時我們就混在人群裡,去桃花源。”

她這句話剛剛說完,就聽到外麵啪的一個炸雷,瓢潑大雨頃刻而下。她娘打了個顫,情不自禁地收緊手中力道,“好,娘都聽你的。”

小桃吃痛,卻不曾表現出半分,一迭聲地催促她去收拾家中屋什。說是收拾東西,其實這小破屋中也沒什麼值錢玩意,頂多也就摞些鍋碗瓢盆,背在背上罷了。

驚雷一個接一個地滾過。

桃娘花了些功夫才把所有想帶的東西都帶上,打成個包袱,牢牢係住。她收拾妥當後慌忙回到堂屋來找小桃,霹靂雪亮,映得屋中隻有趴著的一人。

可那分明不是她那該死的夫。

“小桃?小桃!”她尖叫著撲過去,急忙把她扶起來,“你怎麼了?睜開眼看看娘!彆嚇我!”

地上那塊石頭猶在滾動著,新鮮的血滴滴答答,滲到泥地裡。她在雨聲的間隙裡聽到大門似乎響了。嘩啦啦,嘩啦啦。

那一刻,火焰遮住了她的眼睛。

桃娘毫不猶豫地抓起石頭,指縫間滑滑膩膩,幾乎要握不住。她像頭憤怒的母獅般徑直撞開屋門,衝到大雨中。大門口有人半趴在那裡,正抬手試圖解下繩子。她想也沒想就衝到那身影身邊,高高舉起手中凶器。

砰!砰!砰!

一下,兩下,三下。

她一聲不吭,隻是喘著氣。

那人又趴了下去,整個腦殼幾乎被砸得稀爛。血混著雨往他身下淌,洇開一片深色水漬。泥土和水的腥味中隱隱又透出另一種其他味道,更蠻橫,更殘忍。她知道,那其實是憤怒的氣味。

他現在好像她們。曾經的她們。在他的亂拳下竭力苟活的她們。

隻是這陰影現在終於消失了,可沒有人會關心。

她狂奔回屋裡。

小桃還在喘氣,隻是很微弱,很輕,好像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在她眼裡又變回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桃娘找到件半新不舊的蓑衣,還有卷繩子,把小桃綁在自己背上。

“彆怕,彆怕。”她喃喃,“娘帶你去桃花源。”

她彆的什麼也沒帶,徑直奔入雨中。

小桃的手垂在她胸前,輕輕晃動著。

打更人的敲鑼聲遠遠響起來,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馬上就要到開城門的時間了。人群默不作聲的聚集起來,向著同一個方向,那裡是城門,她就這麼混在其中。她似乎看到一個白色身影,有些熟悉,可根本想不到那麼多了。

“開門,快開門啊。”桃娘在心中默念。

小桃在她背上,勉力睜開眼睛。

“娘……”她的聲音小小的,“我們要去……”

“桃花源,我們去桃花源。”桃娘神經質地重複著,“彆怕,小桃,娘保護你,一定能好,一定能。隻要到了那裡,隻要到那裡……”

小桃其實聽不清什麼聲音了。

她想起她殺過的第一個人。

是個住在隔壁的無賴。

那人天天遊手好閒,在城北的坊子裡到處亂竄,見到大姑娘小媳婦就出言輕薄,所有人都討厭他,包括小桃。當時她剛及笄不久,爹是個離了酒不能活的爛賭鬼,經常不著家,家裡隻有她們娘倆在。

他半夜來敲她們家的門。

娘被嚇得魂不守舍,她一直是個很膽小的女人,否則也不會被她爹打了這麼多年也不和離,她害怕。小桃也怕,但她得保護娘,所以她提著門閂坐在家裡,學著爹曾經打她們時的樣子,當看到那無賴翻牆進來時,毫不猶豫地一棒敲了上去。

他當場就斷了氣。

小桃後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這時候她娘鎮定了下來,問她,“還記得我以前怎麼教你的嗎?”

她忽然就懂了。

這是她們代代相傳的秘密,她們知道該如何處理血。

於是她們合力把那屍體搬到坊子的水溝旁,假裝他是走路跌倒撞到了石頭上,然後回家把浸了血的衣服泡在水中,最後看著汙水慢慢滲入泥下。一切都如同什麼都沒發生。

也的確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那屍體搬到了義莊,之後便再也沒有消息,日子該怎樣過還是怎樣過。

隻有小桃好像變了。

她忽然開始有意識地打量彆人,觀察那些容易一擊致命的地方,比如後腦,比如脖子。她常年幫家裡做活兒,力氣很大,而且她有張普通的臉,混到哪裡都不會引起彆人注意。她總是反複回想那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尤其是門閂砸下的那一刻,那一瞬間她好像全身的血都燃燒了起來,沸騰著,爆發出不甘寂寞的尖叫。

她得……做點什麼。

娘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帶她去了虎野澤,她們在那棵大榕樹下祭拜。當額頭抵著泥土的那一刻,小桃忽然在心中想,她到底想求什麼呢?

她求……不被發現。不被任何人發現。

她的願望成真了。

第二次是她自己選擇的目標。

小桃選了某個夜晚故意留在坊外,假裝躲避宵禁,敲開了米糧店的門。

老板上下看看她,露出一個好似心知肚明的微笑,“進來。”

小桃進門時悄悄鎖上了門。

這次她用的是刀。

當她看著鮮紅的血從男人身體裡汩汩流出,逐漸淌滿地板時,終於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興奮,那種仿佛全身器官都在一並鼓噪的衝動。她把手用力按在米糧店老板的嘴上,感受著他最後的微末的掙紮,直到血管的跳動漸漸平歇。

她在米糧店的後院裡處理乾淨了衣服,悄悄翻回坊子。

就和以前一樣生活。

但並沒過多久,她再次懷念起那種手感,那種令人頭腦發昏的興奮。但這次出門前娘好像發現了什麼,拉住她的手,“小桃,你要上哪兒去?”

小桃望著她的眼睛,輕輕拉下她的手。

“沒事,娘,我就是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她甜蜜蜜地笑著哄她,“不用擔心我。”

後來她曾經回想過無數次那個場景,她想過如果那時就能克製住自己,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但是萬事都沒有如果。她這次帶齊了工具,有繩子,有手鋸,選擇的地方則是欄子裡,那裡魚龍混雜,不會有人注意有個陌生麵孔。她迫不及待地做出些更大、更血腥的事情,她要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好像就能借此說明她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備受欺淩的小桃一樣。

她選了個看起來就不喜歡的中年男人,把他倒吊在柳樹上,放乾了他的血。

回到家時她仍在洋洋得意,以為自己做了件多麼大的事,可家裡的景象令她始料未及,爹正在打娘,用木棒,用繩子,用一切他能抓得到的東西。她以為自己終於有勇氣能來麵對他了,但事實證明不是。她依然對此感到恐懼,隻敢衝過去抱住娘,任由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自己身上。

爹打累了,走了。

她不敢麵對娘的眼睛,假借其他名義又跑了出去。她需要再回一次河邊,她要看到那具屍體,好像這樣就能找回她已經丟失的自尊。但更令她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人竟然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如老鼠般狼狽逃竄,最後用了無人看見的能力才擺脫那個可怕的白衣人。她一刻都未多等,跑回家裡找到母親。

“娘。”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潰不成軍,如此軟弱可憐,“你得離開這裡。”

長久的沉默過後,她同意了。

她們一起去了大榕樹下,在那裡遇到了一個人,叫做秋慧。

她說她可以帶娘去一個地方,叫做桃花源。

那是個好地方,隻有女人,沒有男人,大家其樂融融地生活,各自有工作和職責。沒有歧視,沒有排擠,也沒有暴力。所有人都能吃飽。

娘很心動,要和她一起去。

小桃同意了,但在最後一刻又反悔了。

“我得解決一個人,就一個,最後一個。”她小聲說,“我會來找你的。”

娘並不驚訝,隻是用一種很悲傷的眼神望著她。榕樹的門關上了,她又回到豐城。

她要殺了她父親。

她要親自解決她的噩夢。

她們的噩夢。